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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200)

他若有所思的亦抚摸那杯身,道:“家母生前爱莲,紫冥宫她住过的寝室内,所有物事,皆有莲饰,巧的是,她闺讳中亦有莲字。”

我隐约记得他母亲之死似乎和贺兰秀川有关系,又觉得不好随意问人先妣姓名,一时踌躇,他却已道:“她名莫莲衣。”

我低低念了一遍,道:“很动听的名字,想来令堂在生时,定然绝色无双。”

他道:“是,先父很珍爱她。”

我又在心里念了念那名字,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名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然而无论怎么想,都无法想起自己曾有认识的人叫这个名字或听人转述过这个名字,实在思索不出来,只得罢了,且搁心中。

默然许久,站起身,我道:“我走了。”

他不动,也不起身,握着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随即松开。

再抬首时他已神色如常温和笑问:“不再多留一会?”

我看向天际云霞:“不了,聚散因缘,不必qiáng求。”

他默然,良久道:“你这一去……我何时能再见到你?”

我心中苍凉,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勉qiáng笑道:“我也不知道……还是随缘吧?”

他苦笑道:“怀素,我对于我们之间的缘分,从未敢有奢望。”

我亦黯然。

他沉思良久,缓缓道:“怀素,若你确实和我泯却恩仇,从此再无芥蒂,你能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静静注视他,道:“请说,但力所能及,我会尽力。”

他神色无奈,自嘲一笑,道:“明年三月三,是先父逝世二十年祭,也是我二十五岁生辰,按照我们紫冥教的规矩,教主需满二十五岁,才可入紫冥教密室中的最后一间,拜受先人遗训,我想,也许那最后一间密室里,有得解紫魂珠之法,望你能去一趟。”

我怔了怔,未想到他一直切切将这事放在心上,直觉的想拒绝,然而他的神qíng令我无法出口拒辞,想了想,道:“如此……多谢了。”

他似是舒了口气,露出一抹笑意。

我笑了笑,道:“贵教的规矩也是奇怪,为何要二十五岁方可进密室?”

贺兰悠道:“听闻最后一间密室的武功极其霸道诡异,先创教之主是在二十四岁才神功大成的,还险些走火入魔,以他的资质有此险遇,那功法凶险可想而知,为防继任教主资质有限而又过于急切枉送xing命,先祖便定下这二十五岁方可进密室的规矩,也是爱护子侄之意。”

我听着这话,心里忽有不安,我一直觉得,贺兰悠武功在近年来越发诡异,功力大进,当日金马山沐昕和他一战,靠了绝世宝物,不顾生死着着抢攻,又以已之长bī攻贺兰悠,才勉qiáng打了个平手,若不是外公阵法及时发动,再多上一刻,沐昕也必败无疑。

而苍鹰老人的武功当年和紫冥教第九代教主齐名,甚至内力造诣还在第九代教主之上,沐昕是他隔世弟子,而贺兰悠却一直因为贺兰秀川的缘故,练功受到限制,沐昕本不应逊于贺兰悠太多的。

贺兰悠,可是报仇心切,不顾凶险,抢先练了那密室武功?

想到此我心中一紧,然而看他神色,并无奇异,似是并未进过密室,便又放下心。

想来是我多想,贺兰悠天纵英才,武功日进千里,也是应该。

当下也不再多言,哂然一笑,一揖而别。

走出好远,忽听琴声清越,穿云而降,心有所动,回首看去。

山石奇峻,凉亭jīng雅,好风盘旋,日光阑珊,一双雪肤侍儿左右侍立,贺兰悠端坐亭中,长衣飘拂,眉目明艳,俯首的姿势美如日光下碧水中盛放的阿修罗城之莲。

拨弦起清音,铮铮淙淙,溅玉鸣泉。

琴音中,侍儿启朱唇,婉娈作歌: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汉水之南有乔木,我却不愿探林幽。隔水美人在悠游,我心渴慕却难求,汉水滔滔深又阔,水阔游泳力不接。汉水汤汤长又长,纵有木排渡不得。)

我顿了顿,于原地微微沉默,终,不顾而去。

※※※

注:(游女:传说远古人郑jiāo甫在汉水遇见两位游女,出于爱悦,上前索要她们的饰物。游女们送他玉佩,他放在了怀中,但是走了十几步发现怀中空空如也,再回头看那两位女子也悠然不见。原来她们是汉水上的神女。)

※※※

永乐二年冬,我在飘dàng近两年后,第一次回到天山。

群山环抱中的天池,一碧深湛的湖水宛若玉璧,倒映着青山雪峰,并起三峰形如笔架的博格达峰,雄伟而沉默的千年相对湖水,雪峰银光皑皑,湖水澄碧深蓝,神池浩渺,如天镜凌空,造物的色彩,于此处jīng妙至于极致。

山庄原本在天山并无别业,后来为制药之故常常往返,外公便在天池之侧,选址建了楼阁,楼名听雪,高楼之上,天镜之前,执杯遥望,听雪入眠,外公畅达旷朗,本就非常人能及。

听雪楼外,按例布了阵法,寻常人到得此处,见到的不过是一片山石而已。

见我回来,大家好舒了一口气,近邪首先就瞪了我一眼,然后出门绕天池飞奔去了,弃善怒道:“有半年你跑哪去了?你把大家都急死了?你还有脸回来?”

扬恶过来一把拉开他,“喂你有完没完,怀素宝贝难得回来,你是想把她再骂跑还是怎的?我说怀素宝贝,大家都等你好久了,暗卫我们已经重新布置,并新选了一批新人,很多事需要和你商量,你这次回来就不要再出去了吧?”

我正要回答,忽听人颤巍巍道:“要走,也得等我这把老骨头埋掉她再走!”

我怔了怔,转首看去,流霞寒碧方崎含着眼泪,正轻轻扶出一位老妇人来,而那白发妇人,不是我阔别多年的杨姑姑是谁?

“杨姑姑!”我纵身扑入她怀中。

她张开双臂,如多年之前,微笑迎我。

扑至的一刹那,脑海中突然掠过多年前北平城门,我也曾这般扑入前来接我的艾绿姑姑怀中。

这一刹的回忆,令我泪涌如泉。

然后我亦想起,自那年应天闯宫,沐昕成亲之后,我已有很久很久没有流泪。

如今,就在杨姑姑散发着我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熟悉气味的怀里,在娘亲生前最亲近的人怀里,尽qíng的流一回泪吧。

用泪水,洗尽所有的漂泊,无依,空落,与沧桑。

狠狠的哭了阵,杨姑姑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发,含悲微笑。

然后轻轻推开我,道:“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我一直很害怕,走之前再见不到你,怎么向夫人jiāo代?如今好了。”

我心一惊,勉qiáng笑道:“姑姑jīng神矍铄,好得很,我看再活上几十年也不是问题,如何就说这话。”

她笑着拍拍我的手,“生死修短,原本就无需在意,你不必忌讳。”

我默然,刚才在她怀中时,我已听了她的心音,又有意无意摸过了她的腕脉,她并无疾病,但确实已趋油尽灯枯之境,时日无多了。

所幸我回来了,最后一段日子,我终于来得及陪她度过。

那年除夕,我终于在亲人围拥中过了新年,恍惚间又回到十七岁之前,每年年节,济济一堂,吃饺子贴chūn联,每个人都会在初一大肆勒索老头,指望着他口袋里掏出稀奇古怪的好玩意。

老头一年也就大方那一次,别的时候,想都别想。

我微笑着环顾四周,微笑着在心底祝福。

外公,你此时想必已在海外某个岛屿上,左拥右抱了吧?那里,会不会也是今天过年呢?要记得吃饺子啊。

我……终于失去了沐昕,你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你这……坏老头。

可我,还是很想你很想你。

你要好好的,做神仙也要规矩点,知不知道?

那夜,杨姑姑已不能起chuáng,她躺在卧榻之上,慢慢吃着我喂给她的饺子,含糊着说:“……夫人会包……”

我嗯了一声,微笑哄她:“再吃一个。”

她开心的笑,忽道:“……夫人来接我了……”

我停了手,看着她的眼睛,半晌,缓缓放下羹匙。

她闭着眼睛,似在默念什么,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去了,正小心的用手指轻试她的呼吸,她突然睁开眼,目光清明如婴儿。

口齿极其清晰的道:“夫人说,你很好。”

我呆了呆。

这许多天,她已不能清晰的说话,今夜,她如此清明。

悲恸突然涌上胸膛,堵塞哽咽至不能呼吸。

娘,你来了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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