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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213)

那时,我不知。

俱无山庄,巧笑嫣然的少女,亦于此时,宛然回首,等待触及命运里那一刹的相逢。

怀素。

从此我漫渡人生沧海,而你却是,彼岸遗珠。

舞絮番外 此生自断天休问(上)

(写在前面的话:我知道这个番外放上来我也许会挨骂,放着大家翘首期待的贺兰番外不写完,转而去发舞絮番外,还只是个“上”——说实在的,贺兰番外三,那些两qíng缱绻的描写,难住了我,彼时qíng意深重画眉长,此后梦断天涯两心伤,黯然结局对照着此刻婉娈qíng浓,每一刻chūn风qíng意都潜伏着雪落般的森冷,对于笔者来说是件颇为苦痛之事,所以贺兰番外,我真的一时难以为继,暂且放上舞絮番外,不喜欢看半截的亲们,友qíng提醒,先攒着罢。)

※※※

※※※

爹爹说,我懂事极早。

一岁能言,两岁能诗,三岁踩着书房的凳子作画,奶娘在一边颤巍巍的扶着,以为小姐不过是涂鸦玩,伸过头去看,却是好大一副泼墨山水,惊得“呀”的一唤。

这声引来了爹爹,他缓缓踱过来,俯身去看幼女的开山之作,半晌,“唔”了一声。

奶娘直愣愣瞪着他,揣测着小姐是仙女或是妖女,爹爹却神色奇异的一笑,自紫檀笔筒里取过一支诸葛氏亲制的无心散卓笔,塞在我掌中。

拈须笑:“这画虽无技巧,然自有嶙峋豪气,果不愧是我的女儿。好,好。”

那画后来被奶娘珍藏,以作神童之佐证,很多年后取出,献宝给我看时,我正在喝茶,画一展开,我的一口茶很不雅的喷在了画上。

无限同qíng的看着我那软弱善良的奶娘。

“您又被我爹给骗了。”

其实我也骗了奶娘。

那晚我又偷出那幅画,端详许久,发现爹爹有句话没说错,我的笔锋,极其嶙峋,那森森之意,居然在三岁幼龄,便已不禁流露。

那幅画,深山,密林,远水,高天。

许是幼童笔力拖曳,某些勾连的线条,飘摇迤逦,恍如雾气。

许多许多年后,云南曲靖的密林里,连绵的树刺向天空,留下的空隙鸟也无法飞过,满地如蛇盘曲的藤蔓,纠缠着千年老树的根,cháo湿,yīn暗,幽深。

还有那浓厚如帘,突如其来的白茫茫大雾。

我立于雾中,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在白日也可以伸手不见五指,远处传来沉重的喘息,如yīn魂盘旋在头顶,然而分辨了许久,才恍然那只是我自己的呼吸。

然后突然想起,这幅场景,我见过。

在三岁的画里。

一生噩梦,从此始。

※※※

四岁那年京城的冬来得疾,十月天气,已飞絮扯棉,遍天的雪下个不住。

我便是出生在这样的天气,我的生,娘的死。

爹爹抱着甫出生却不哭不闹的我,叹一声:“冤孽。”

他缓缓抚过永久睡去的娘的脸庞,看看睁大眼睛注视他的我,又望望窗外碎晶裂玉的雪花,微一沉吟。

“就叫舞絮吧。”

舞絮,很美的名字,可若是一个人的命运,当真如那飘舞的飞絮,游丝无定,无所托寄,却不是件美好的结果。

只是彼时我不知。

我只是无由的喜欢所有下雪的日子,喜欢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gān净。

缠了爹爹出门去,不多时,我便抱了一大捧的面具糖人零食玩具,连风氅的小小连帽,也被我偷偷塞进了几个糖葫芦。

爹爹一直是疼宠我的,那般溺爱的程度,似是要将一个人所能付出的全部心力,都毫无保留的献将出来一般。

后来我才知道,我那识穷天下,jīng通术数的爹爹,早已推算过了爱女的命运,并在无数静夜唏嘘难眠,试图寻出办法逆天改命,然最终,无可奈何的接受了命定的安排。

所以他,努力的努力的对我好。

我们转过一个街角,我跳跃的步伐太过激烈,帽子里的糖葫芦,滚了出去。

我奔过去拣,那糖葫芦骨碌碌滚得很快,顺着石板路的fèng隙,滚过一个弯,我追过去,却发现一个小小的窄巷。

窄巷光线很暗,我寻不着我的糖葫芦,gān脆蹲下身,一寸一寸的摸过去。

爹爹在巷子外叫我出来,天那么冷,犯不着为个糖葫芦受凉。

可我天生是个倔狠的xing子,要做的事,不喜欢被打断。

我慢慢摸过去,很冷,冰凉梆硬的感觉,从指尖直到心底。

直到我触到一个更冷,却不那么坚硬的物体。

我愣一愣,没出声,缓缓缩回手,想了想,又伸手,摸了摸。

然后我回头,唤爹爹。

“爹爹,这里有个冻死的人。”

那是我和近邪,第一次相见。

他那年五岁,家遭大变,流落京城,冻饿将死,堪堪遇上了为个糖葫芦不依不饶的我。

救醒他的那一刻,我爬上榻去,盯着他的眼睛,问他:“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打算以后怎么报答我?”

他沉默,乌黑的眸子里像是沉入一泊深水,远而冷,却又泛着细碎粼光。

很久很久以后,在我等得快睡着后,我听到他轻轻的回答。

“一生保护你。”

近邪的身世,我后来知道了,他是当年因讥馋汪广洋而被李善长和我父亲弹劾,而被处死的中书中丞杨宪的侄子,杨宪弟弟杨希圣是个风流种,在花楼留qíng却结了果,等到那可怜女子带了儿子来认亲,杨家却已败落,靠山杨宪被杀,杨希圣净身出户,一家落魄京中陋巷,这女子,甚至连杨希圣的面都没见着,就被大妇乱棍打出,这女子被打成重伤,认亲信物也被毁,挣扎找了到在远处等母亲带来好消息的儿子,递给他贴身藏着的“定qíng”丝绢,一句话未说便香消玉殒。

近邪一滴泪也没流,变卖了小包袱内仅有的几件厚衣,薄棺一口葬了母亲,便自己去找父亲,他却没上过杨家门,哪里去找?数日未食,天降寒雪,身上仅剩单衣,他只能在陋巷里等待死亡。

然后遇上了我。

了解他身世,我立即偷出他的丝绢,烧毁了这唯一能够证明他身份的物事。

因为杨家败落,他才被拒之门外,流落将死,这因果,说到底与当年爹爹弹劾杨宪有关系。

我要他忘了他的身世,忘了自己那个狠心的父亲,他虽然冷漠,心却柔软,我不要他将来在亲生父亲和深恩师父之间左右为难。

那么,那些罪业,那导致他和亲生父亲终身不得见的罪业,便由我来承担罢!

※※※

近邪从此陪着我长大。

虽然后来来了扬恶,弃善,远真他们,然而,近邪永远都是离我最近的那个。

这些古怪的名字,都是我取的,我觉得,他们四个,都是身世飘零的可怜孩子,那么那些过去的经历,承载惨痛回忆的身份,都就此一笔抹去吧。

在有限的生命里,做个痛快的人。

六岁时,我作画,趁他睡着,浓墨涂了他一脸。

他一笑。

八岁时,他练剑,我教他换棵树下练,那棵树,有个我新发现的蜂巢,然后他不出所料的,剑气引动蜂儿骚乱,蛰了一头包。

他一笑。

十岁,他陪我去庙会玩,有登徒子调戏……他,被他打得牙落脸肿,然后被我捏着他的脸,笑嘻嘻的学:“可怜见的,粉嫩粉嫩的小倌……”学了一个月。

他一笑。

十一岁,爹爹感于政局挣扎艰难,人心鬼蜮,君心莫测,在一波暗害计谋中将计就计,诈死离开京城,带着我和近邪,去了遥远北方深岭里,早先安排好的山庄,而弃善他们,早已在那里等着我们。

一路上因为要隐匿行迹,餐风露宿,我这自幼娇惯的身子,耐不得北地风寒,病倒在途。

睡在绵软的被褥里,却觉得遍体沙砾,如火的灼热如炼狱般一刻不停煅烧我的五脏六腑,我的意识突而轻浮如絮突而沉重似铁,朦朦胧胧里无尽痛苦,而人影闪回来去,声音徘徊不离,声声呼唤,句句哀切,都是那少年,苍白的脸,乌黑的眼。

彻夜,高热不下,有掌心紧贴我后心,清流注入,沁凉如冰,我的燥热,缓缓平复,终于沉入黑甜梦乡。

清晨睁开眼,少年惊喜的脸滚落的汗珠硕大得惊人,只是嘎声一句:你醒了!便软软跌落。

这个实心的孩子,仅仅为了减轻我的痛苦,整整一夜用宝贵的真气为我降温,几致真力耗尽,枯元而死。

他醒来时,见我无恙,一笑。

十三岁,他下山历练,不过一月,便赶回山庄,我笑他这般大年纪还恋家,他红了脸,却从袖中,悄悄摸出支银簪,塞到我手中,头也不回的跑走。

这回换我,一笑。

记得那夜月光如水水如天,俱无山庄花树葱茏,暗香隐隐,细碎的月光洒在发上,缕缕如缎,我们在一色银白上缓缓踱步,只觉得衣袂飘举似可随风去,小轩窗里传出雅擅琴筝的弃善的《凤求凰》,音色缈邈婉转琳琅,不着一语,尽得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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