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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42)

我听他的责问排山倒海而来,直如利剑句句戳心,又似被冰冷的làngcháo淹没,露不出头顶挣扎呼吸,不由踉跄一退,勉qiáng支住了身后的廊柱才不致跌落,只觉得心一点点的冷下去,某一处却又一点点的热起来,极冷与极热里jiāo缠着无限的委屈与伤心,那些翻涌的qíng绪呼号着要奔出我的胸口,却为那里哽着的无穷的泪意所堵,只得化为不甘奔腾的万马,扬飞着四蹄,踏碎我早已虚弱的伪装。

闭上眼,我狠狠咬破了下唇,今日方才明白,世人毁我谤我欺我rǔ我,尽可我自由他,因为我自有办法要他们为那些毁谤欺rǔ付出代价,然而当你身边亲近的人误会你远离你,纵有万千手段也使不得,只有生生受了那无辜的言刀语剑,生生被那锋锐搅动得五脏内腑鲜血淋漓。

然而不屑于解释。

若他不能懂我,解释又有何用?

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淡淡悲壮生起,然而那悲壮却是悲凉的。

我挺直背脊,背对着庭中的沐昕,语气冰冷:“对,沐公子,你说对了,事实上,你说得太客气了,你为什么不说明白,我就是个自私,冷漠,跋扈,霸道,不知好歹,不明大义,无心无肠,糙菅人命的恶毒女人?”

他似了窒了一窒,再开口时,声音已多了几分苍凉:“怀素,我不是这个意思……”

顿了一顿,他才接道:“我只是不希望你为仇恨蒙蔽了基本的良知与心智,我害怕你……因此而不快乐……”

我心底一颤,一层薄泪瞬间漫上眼眶,然而泪水将落未落间我迅速仰头,直直看向那弯不知千古悲欢的冷月,将那泪bī了回去。

声音里却不可避免有了凄然:“沐昕,你觉得,我这样的身世,我这样的人生,还可能快乐吗?”

他默然。

我突然觉得无限疲倦,那深浓的乏意几乎让我恨不得立即躺倒在这清风明月之下,永久的睡去,忘却这尘世污浊烦恼种种,忘却父亲即将造反,忘却我的儿时玩伴将和我的唯一亲人作生死厮杀,忘却娘亲凄凉的逝去和父亲的薄qíng,忘却燕王府平和表像下的暗cháo汹涌敌意隐隐,忘却自己的同父异母弟弟罔顾人伦的侮rǔ……

忘却,这十丈软红,牵扰种种。

然而终究不能。

倚在柱旁,我软软挥手:“沐公子,夜了,还是请回吧,鹤珠已得,不需要再làng费你的真气了。”

灰心之下,我忘记自己挥的是右手。

沐昕的惊呼突然响起,失了他一贯的冷静:“怀素,你的手——”

我想笑一笑,告诉他什么事都没有。

然而我一转身,便倒了下去。

骤临的黑暗里,最后看见的是那一抹雪亮的衣色,如月飞临。

※※※

我醒来时,帐幕里透着淡淡的莹光,转折的阳光透过碧纱窗,映在丝褥上,光滑明亮,云霞般华美灿烂。

艰难转侧酸痛的脖颈,毫不意外的看见以手支颐,以注定会比我更酸痛姿势假寐的沐昕。

我看着他长长睫毛,睫毛下yīn影深浓的肤色,明显消瘦的脸颊,和一夜之间暗生的胡髭,声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这般细微的响动,却依然惊醒了浅眠的沐昕,他立即抬头,血丝殷然的双眼里惊喜闪现,哑声道:“怀素,你醒了。”

顿了顿,他神色里多了分深浓的歉意:“怀素,我不该……”

我一举手,止住他的未竟之言:“不必。”

看见我的平静,沐昕一贯稳沉的眼色里多了些许的惊色:“怀素,我……”

我再次止住他,悠悠一叹:“沐昕,我不是蠢人,谁笑颜下掩藏森冷,谁苛责里深埋关切,我省得。”

沐昕微微一震,抬眼看我许久,忽地垂下眼睫:“怀素,是我昏了头脑,我应该知道,你这样的人,怎可能心xing残忍糙菅人命。”

我笑笑,心底有温腻的思绪泛起,面上却云淡风轻,说到底,不是不委屈的,伤了心,也微疼犹在,只是那委屈那伤心,都是因为他不懂我的缘故,如今他既然明白,又何必念念不忘,掰开揉碎了再来上一回?

沐昕注意着我的神色,神qíng里有感动和疼惜,见我作势yù起,赶紧伸手过来挽扶,他微凉的掌心触及我只穿亵衣的肩头,那般温润的触感似乎透过那层薄薄的布料传至我肌肤,我竟没来由的轻轻一颤。

沐昕似也察觉了,顿了顿,缓缓收回了手,他修长的指尖拂过我肩头,是一种拈花执杯的优雅姿势,更似清风来过某一chūn,别离时带了柳絮桃李迤逦而去的意味,美丽里携了三分碧水东流的怅然。

我低下头,不能自己的淡淡粉了脸颊,恼恨自己的突然无措,明明很平常的一个动作,以往传功渡气也难免碰着挨着,我自己是从不觉得什么的,怎么这场架一吵,身子这一弱,没的心xing也薄弱起来,竟不分场合的乱羞涩了。

沐昕不知怎的也有几分尴尬,站起身道:“我去叫映柳她们来。”

我摇摇头,自己支起身来,忍着肺腑的灼热的疼痛,问他:“鹤珠可是给我师傅用了?”

他点点头。

我松了口气,道:“那好,我要走了。”

正待往外走的沐昕一呆,修长的身形顿在门口处,满面诧然之色的转身问我:“什么?”

我开始找自己的外衣:“我说,我要走了,既然师傅已不需要真元支持,我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赶赴昆仑,找到解药了。”

沐昕皱眉看我:“怀素,你昏睡时我已经给你把了脉,你伤得不轻,还有,”他指了指我已包扎好的手指:“你的手,是怎么了?谁伤你如此?”

问到最后一句,他的神色已转为凛冽,他本就清寒孤傲气质,玉树琼枝雪冷,这一微怒,更是寒意隐隐,目色冰凉,注视我的伤处的目光如此锋利,令我相信,他如果知道事qíng来龙去脉,定不会放过朱高煦。

可我不要这样,我的事,我自己解决,沐昕不是燕王府的人,我不愿因为我导致西平侯府与燕王府jiāo恶,更不愿他孤身和从人众多,yīn狠bào戾的朱高煦对上,谁知道那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当下摇了摇头,淡淡道:“没事,无意中伤了的。”

沐昕垂下眼,看着我的手指,轻轻道:“你总是这样……”他语声微有些萧索,注视着我,我略有些心虚的看着他,总觉得他目光睿智而了然,清澈如镜映she出我的心思,历历分明的感觉,不由转了头,掩饰的一咳:“我的伤不要紧,师傅的毒倒是不宜再多耽搁,再说你也知道,坏事做多了,总得溜之大吉。”

难得的说了个笑话,他却不笑,眼底宛如有形的忧伤令我心惊,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垂下头,半晌听他道:“你刚才说,你要走了,你怎么忘记了一个人。”

我苦笑:“你何必和我一起去,这万里路途,奔波劳累,何苦来。再说,你和朱能的赌约,就要到期了。”

沐昕毫无犹豫之色:“放弃便是。”

我睨他:“小心朱能和索百户笑你临战而逃。”

他笑得傲然:“我只在乎我应在乎的,世人笑我毁我,直若尘埃。”

我皱皱眉:“父亲定不愿你随我去。”

他低头看我,深黑长眉皱成上弦月的流雅弧度,神qíng无奈:“怀素,我来也去也,留也别也,从来都只是因为一个人,而与他人无关。”

我怔了怔,终于闭嘴。

第十二章 万里西风瀚海沙

西行,经保定府,大同府,越太行山,入河套。

自宁夏卫东北流经榆林卫,西经旧丰州西,折而东,经三受降城南,折而南,经旧东胜卫,又东入山西平虏卫界,地可二千里,大河三面环之的河套,扑入我视野的第一感觉,就是壮丽。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边塞烽火处处,牧笛胡笳声声,牛羊如棋子星点散布,雄浑的夕阳光照绿原中星罗棋布的游牧族人,光漫四野,气象沉阔,长风chuī过,chuī乱遍野碧糙,每一舞动,都是天帝如椽巨笔下气势惊人的狂糙。

正是那首流传千古的北朝乐府所吟诵的气象:

敕勒川,yīn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chuī糙低见牛羊。

我骑在马上,对着这千年兵家必争之地,被历代战火和白骨所洗礼,被匈奴铁蹄踏落每一寸土地,侵染男儿热血与万古豪qíng的广袤河套大地,只觉豪气自肺腑涤dàng而生,心中热血奋勇,长鞭一甩,啪的一声脆响,吟道:“控弦尽用yīn山儿,登阵常骑大宛马。银鞍玉勒绣蝥弧,每逐骠姚破骨都。”

沐昕在我身侧,淡淡微笑,晚来风渐凉,牵动他黑发,飞舞的发丝缭绕下玉似的容颜生出宁静光辉,白袍亦随风同舞,气韵如星光般,冲淡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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