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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70)

父亲以手支额,沉思良久,道:“你计甚好,只是,你有几分把握?”

我好整以暇掠掠鬓发:“六成。”

父亲眼中微有失望之色:“只有六成……”

我冷笑:“这世上许多事,若都等到十成把握再去做,只怕也就一事无成了。”

父亲无声一笑:“我知道,其实我担心的是,我抽身离开,纵行事顺利,也要一月之期,北平群龙无首,要如何抵挡李景隆大军?万一北平失守,我便被连根拔起,纵带回朵颜三卫,也是于事无补。”

我抬起眼,淡淡看了父亲一眼:“世子可代父亲坐镇。”

父亲皱眉:“高炽不良于行……”

我笑:“又不必他上阵厮杀,世子的作用,只不过是向北平军民昭告,燕王不曾放弃北平,嫡脉后代誓死护城,自然军心不失。”

父亲问我:“怀素,你可会助世子守城?”

我沉默有顷,答:“会。”

父亲松了口气,甚有感动之色,良久道:“怀素,真没想到你会如此全力助我……”

我冷笑,不答,半晌道:“全力助父亲,自然有我的想法,还望父亲记住今日对怀素的这一怀感激,将来遇上什么事,对怀素的要求,宽恕容谅则个。”

父亲一怔,深深看着我,“怀素,你可是要不利于我?”

我果断的答:“不会,你放心。”

“既然如此,”父亲满意的笑道:“将来我若大业有成,定赐怀素为最尊贵公主,良邑厚封,无上尊荣。”

“不必,”我淡淡道:“你只需记得今日我的要求便好。”

说了这许多,觉得有些疲惫,我回身坐下,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略略沉思有顷,从杯盏上方抬起眼来,盯着父亲的眼睛。

“父亲,你为什么要杀我师傅?”

“当”的一声轻响。

青花缠枝茶盏与杯盖jiāo击的声音虽然不算很奇异,但在这寂静的室内,听来却很明脆,脆得令人心惊。

我看向那双素来稳定难得失措的手。

“怀素……你说什么?”

我笑起来,果然不愧是名闻天下的燕王,心神何等坚毅啊,这般突如其来,也换不来他的彻底失态,语调居然还很稳定,语气也颇无辜。

眨眨眼睛,我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哦,开个玩笑。”

“唔,”父亲却没有松口气,满含诧异的眸子依然上下梭巡,“你开这样的玩笑?”

我突然对他的试探与迂回的态度心生厌恶,他在做什么?我又在做什么?我们是父女,理应互相信任互相坦诚,就算不能父慈女孝,也不该是这般,处处心机时时欺骗步步防备着相处。

冷下脸,我站起来,“不相信是吗?说实在的我也不相信,不过今天你宝贝儿子那番话,让我终于不得不相信。”

“朱高煦是怎么知道我在昆仑的经历的?又是怎么知道我去见建文的?我确信你没有安排探子跟踪我,那么这么快你们就得到了我的确切消息,谁告诉你们的?”

父亲的脸色有点白,控制着自己,将茶盏轻轻放下。

“沐昕不会给你飞鸽传书,师傅自然更不会,我原本怀疑过与我同行的方崎,她是最可疑的,然而昆仑紫冥之行后她与我们分手,独自一人向天山去了,师傅跟着她走了一段路,他告诉我,方崎没有问题。”

“我自然相信师傅,我也相信我自己的直觉,师傅被伤那件事,是贺兰悠所为,然而无论是贺兰悠,还是师傅,对这件事都讳莫如深,我原先以为师傅顾忌着贺兰悠与我的朋友关系,怕伤我的心,所以不愿对我说明,后来我想清楚了,师傅真正顾忌的不是贺兰。”

我冷笑,看着父亲平静神色,以及和平静神qíng极其不符的如暗火燃烧的眸子。

“他顾忌的,是你。”

“他不愿我知道,我的亲生父亲,要杀我的师傅。”

“而贺兰悠,是你的盟友,他一直按你的意思行事,对吗?”

我盯着父亲,瞳孔收缩,想用针尖般的目光,看穿他深藏于重重暗昧下的心,并刺痛他。

“嗯,现在我们回想下当初,贺兰悠初次与我相遇,是在你上山之后,我一直奇怪他是如何闯过山庄重重机关,摸到丹房所在的,现在想来,他是你带上山的,难怪他后来是出现在你的马车底,真是轻车熟路啊。”

“我们到江南,原本不是打算经由荆州的,是贺兰悠提议,才改了道,想必那时你已得到建文要对湘王下手的信息,特意要贺兰悠带着我,直接目睹湘王宫惨变,好在将来对景时,激起我对你安危的担忧,不致再一味与你赌气。”

“如果我没有遇上沐昕,想必贺兰悠最终也会想办法把我带到北平jiāo给你,我不知道你们两个达成了什么协议,我也不想去关心,我只知道,其后,贺兰悠便离开我,去追杀近邪。”

“如果说前面种种用心,只不过是贺兰悠帮助你得回女儿,保护女儿,并无恶意,之后发生的事,就是你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愿了。”

我微微的笑起来,看着父亲隐忍着紧抿的嘴唇,“你做了什么?嗯,在大同府,贺兰悠,或者还有你的手下,使计埋伏yù杀近邪。”

“千年鹤珠王府里就有,你不说,王妃自然也乐得不说,你想要他死,如果不是那几天我和沐昕始终没离开近邪,将他就近留在我住处照顾,只怕你还会下手。”

“贺兰悠是有几分qíng义的,”我目光微黯,轻轻一叹,“他想必认为,他助你杀近邪的任务已完成,至于对方死没死,不关他的事,而我为救近邪宁可去拼命,他自然不能眼睁睁看我去找死。”

“想必那时你也很无奈,你没想到近邪没死,也没想到我为了救师傅真去了昆仑,你不想害死自己的女儿,所以对贺兰悠救人的举动,也就罢了。”

“这就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贺兰悠杀人又救人,行事自相矛盾的原因。”

“现在,”我漫步走到父亲身前,俯下身,看进他的眼睛,“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杀近邪?”

※※※

你为什么要杀近邪?

我问得平静,心内却有无数làngcháo翻滚。

愤怒,失望,心寒,无奈……种种qíng绪如块垒,堵在我胸口,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甚至无法体味清楚自己的心境,是为被父亲欺骗而伤心,为师傅被自己的亲人伤害而愤怒,为师傅苦心遮掩而感动,为贺兰悠是与父亲勾结而心寒,为贺兰悠对我尚有几分qíng义而辛酸……我不知道自己,该以如何的神色,应对这一刻我思索了很久的责难。

所以我唯有平静。

难得的是,父亲也很镇定,虽然握紧茶盏,发白而泛着青筋的手多少bào露了他内心的惊颤,然而他依然坐得笔直,军人百战沙场锤炼出的qiáng大坚毅心神,使他不惧生活中一切意外。

他深深吸气,回望我,良久道:“怀素,我知道你迟早会知道,可我不知道你这么早就知道了。”

这话像顺口溜,我笑起来,“你一直不想低估我,一直视我为重要的女儿,但你却一直在做着挑战我耐心的事。”

父亲浓眉一轩:“但我毕竟是你的父亲,亲疏有别,你要为了你师傅来责问你父亲?”

哦,居然反将一军,我冷笑,“对,亲疏有别,所以我觉得我做得很正确,我为亲,来责问疏,有何不对?”

“你――”父亲气结,“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实话!”我冷冷转过头,“我十八年生命里,前十年是娘的,后七年是师傅的,只有现在这一年,才勉qiáng有你的份,娘养育我,爱护我,师傅教导我,关心我,他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娘去了,我没有办法挽留她,这是我一生不可磨灭的痛,所以,我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师傅,包括你!”

我想我的目光如果是剑,这一刻父亲必已千疮百孔,“我有生以来,你给了我什么?抚育?关怀?爱护?陪伴?有吗?都有吗?既然都没有,你凭什么认为你是亲,而师傅是疏?”

父亲终于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怀素,枉我待你……”

“你稀罕的,你以为是好的,我并不在意,”我挥挥手,如拂去粘在衣上的尘埃,“无论是十岁前的珍宝珠玉,还是十岁后的年年探视,你所做的,永远不是我真心在乎一心渴求,十岁前,我想要个父亲,不需要荣华富贵彪炳天下,只要能一家相守,只要能令娘不致寂寥着寄人篱下,只要能使我脱离被人蔑视的私生子生活,我就心愿已足。十岁后,我生命里最重视的人已经远去,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而你,那个时候再冒出来,说是我父亲,哦,抱歉,你这个父亲,来得太迟了,错过了我最需要的时期,父亲对我的意义,不过是血脉所系的必须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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