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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84)

我一怔,“沐公子?他没走?”

映柳笑得奇怪:“不是,公子是午后来的,见郡主没醒,就说外间等着,照棠侍候着呢。”

我点点头,心知沐昕定还未用晚膳,便命映柳去小厨房安排,自己披了件烟绿密制内绣裘披,领口一圈细密的雪色绒毛,缓缓踱出内室。

外间灯火也不甚明亮,只在彩绘高足烛台上燃着两支长烛,想是沐昕怕光亮太盛影响我睡眠,此时他正静静坐在灯下,微侧着身,手执书卷,细细品读,神qíng专注而宁静,烛光与月光jiāo织,漫上他清逸眉间,漫上他俊美轮廓,是一种惊心的清与秀,而他如雪长衣垂落的风姿,比月色更皎洁。

这个少年,随着年龄增长,那般静水生凉的气质越发明显,纵使漫然闲坐,依然令四周气氛静谧如深水,不舍惊扰。

我立于内间帘侧,微带感叹看着他,想起幼时西平侯府的那个目光明亮如清泉,转侧间灵锐伶俐的孩子,在过去的七年里,有了如此迥异的转变,却都是因我之故,只是不知,当是福耶,祸耶?

守孤坟,伴天涯,闯紫冥,舍荣华,弃生死,伏敌营,这个清冷少年为我所做的,如此深重,重至千钧,以至那心意如此鲜明显现于我眼前,我竟无力捡拾。

那个修长的身姿,此刻宛如一个问号,问出我内心深处一直不yù正视的问题:

我看得见贺兰悠的苦痛与挣扎,为什么没有看见属于他的分毫辗转?

是因为他一直过于沉默的守候,以至令我始终在忽略中,转开目光?

还是他宁愿这般,以无尽的耐心,等待我的蓦然回首?

……

指尖扣住珠帘,冰润的玉珠触手惊人的凉,碰撞间微起琳琅之声,沐昕耳目何等警醒,立刻转过头来。

我已调整好自己那几分悲凉的神qíng,款款向他微笑:“瞧我,睡成猪了。”

沐昕却赶紧丢下书卷,迎上前来,就着微光细细打量我气色,半晌舒了口气,宽心的道:“确实好多了,你果然还是太辛苦的缘故。”

说完这句,才注意到我的调笑,微笑道:“世间若有你这般的猪,想必天下屠夫必要同声一哭。”

这家伙,嘲笑我太瘦呢,忍不住扑哧一笑,我佯怒道:“取笑我?难道屠夫见你就会笑了?”上下打量他一圈,“罚你今晚进食三大碗!”

沐昕初初没在意,少顷反应过来,清冷的神色里微染惊喜,正要说话,我却已牵着他衣袖向桌边走,一边笑道:“少废话了,我快饿死了,等吃完再和你扯皮。”

此时映柳已经带着仆役们提着食盒进来,一一布上菜,我和沐昕对面坐了,转眼看见案几上一盏jīng巧的梅雕堑纹银壶,不由笑道:“怎么还有酒。”

映柳抿嘴一笑:“今日郡主难得请客,可不能有菜无酒,不然郡主被人说小气,奴婢们也跟着没面子。”

我白她一眼:“你这个促狭丫头,竟连我也取笑起来,罚你自饮三杯!”说着便要灌她酒。

映柳连忙讨饶:“郡主饶了我,我可不会喝酒,等会喝醉了,谁来服侍郡主?”说着便上来给沐昕斟酒:“倒是沐公子刚回来,又难得在这用膳,可要多喝几杯。”

映柳语中接连两次的难得令我心中一酸,抬眼去看沐昕,却见他毫无芥蒂,只是微微笑着,端起杯来,那笑容,少了几分往日的忧郁遥远,越发的明彩熠熠神光离合,直映得窗外雪色,也暗淡了几分。

※※※

此时窗外雪霁,重帘长垂,生着火盆的室内暖意融融,正是“绿蚁醅新酒,红泥小火炉”的美妙意境。

气氛如此美好,我那两个伶俐的丫头自然不肯再留,早已找了借口退下,阔大外间,只余我和沐昕两人,他神qíng静好,微带一丝笑意,亲自给我斟酒,银壶里酒液微碧,泻入水仙花白玉盏中清波dàng漾,馥郁酒香中人yù醉,不禁笑道:“好酒。”举起酒杯,向我一照,一饮而尽。

我拈起酒杯,在指尖微转,轻喟道:“自然是好酒,皇室秘酿一生醉,你自也是知道的。”

“一生醉……”沐昕声音轻轻,有若感叹:“今生有此一夜,愿永世沉醉。”

我听得双颊一热,抬眼看他,却见他目光朗澈,神qíng坦然,知他并无他意,不由微羞自己的胡思乱想,沐昕何等坦dàng君子,怎会口出轻薄之言。

缓缓仰头,温凉的酒液入喉,芬芳微辣,唇齿留香,回甘无穷,一线暖流自胸而生,瞬间到达四肢百骸,如沐温泉,意兴飘然。

果然万般心事难多饮,只一杯,便已有醉意。

然而今夜却只图一醉,只想将这满腹伤痛失落,万千无奈惆怅的微辣微涩滋味,和着这难得的佳酿,一一深饮入腹。

我频频举杯,沐昕一开始也尽兴陪我喝,然而一壶将尽,他神色里那份轻松渐去,淡淡的郁色重来,几次yù言又止,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陪着我,微笑喝完所有的酒,并在斟酒时,每杯只给我半杯。

一生醉后劲极大,不多时我已神思混沌,眼炀口滞,却依旧保持一份灵台清明,忍耐着不将满腹心事倾倒,我记得面前的这个人,是等我七年伴我漫漫长路的沐昕,无论如何,我不能伤害他。

他说珍惜今夜,愿永生沉醉,我有责任给他一个美好的畅饮之夜。

我拉着沐昕谈武功,谈山庄,谈学艺时的趣事,谈被我捉弄惯了的那阿大阿二们,谈少年时我们的争吵,我笑,抚着他的发取笑他:“沐公子,当年你害我断了好宝贝的头发,你怎么不赔我?”

模模糊糊里看见他目中星光闪烁,嘴唇开合,似在说着……愿以终身守护相赔……我依旧在笑,笑出眼泪,拍他的手,“好,好,只是这代价太大,只怕到头来是我欠了你……”他仿佛回答了什么,我却已转了话题,说起我的美丽母亲,无耻父亲,千年冰川师傅,jīng得似鬼外公……说了许多,唯独,绕过那人相伴闯dàng江湖的半年岁月。

纵是醉了,有些痛,依旧清醒的知道,不可碰触。

醉了,累了,我终于沉入沉默,伏倒在桌静静睡去,隐约里感到温暖的双臂轻轻抱起我,将我放在榻上。

清脆的声音,若有若无的传入我耳中。

“……醉酒伤身,您为什么不拦着郡主,让她喝了这许多。”

沉默,我在迷糊中也竖起耳朵,我想听沐昕的回答。

良久,方听得他淡淡答道:“醉酒伤身,心事郁结无处发泄更伤身,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此而已。”

映柳照棠出去了,似是去为我准备醒酒汤热茶之属,我静静闭眼睡着,感到身侧的人并未离去,那宛如实质的目光依旧停驻在我脸上。

他似乎向前倾了倾身,温热清朗的男子气息浅浅bī近。

我在晕眩中闭紧双眼。

一方犹自带着体温的汗巾拭上我的额,拭去了我的微汗,锦缎流水般光滑的触感拂过鼻尖,带着氤氲的木叶气味,那般清浅而又无处不在的,包围了我。

听得他呢喃如梦,“怀素,你如此美丽,每一日较前日更美,光华无限颜色bī人,你如此通透聪颖,智慧与刚qiáng不似闺阁女子,我看着你,每每觉得,你是否是这红尘中人,你是否只是来这十丈软红令我动心追随,然后于某一日,回归属于你的地方,只留我一人徘徊怅惘。”

“若真有那一日,我望你记忆里有我。”

“就如少年时常常欺负你,只是想要你更深更深的记得我。”

“就如此时,我伤心你的伤心,可我竟自私的希望,终有一日,你能为我伤心一回。”

汗巾落下,细碎有声,想必被他收入袖中,他静静坐着,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离开。

却听到他悠悠道:“怀素,一生醉这般醇美,却亦这般苦涩,可饶是如此,我依然很高兴,你的悲伤愿与我共饮。”

※※※

建文元年十一月,父亲成功收服宁王,班师回北平。

此次回来,再不复势单力孤的燕王军,与之同行的还有宁王雄军,以及以彪悍勇猛名闻天下的朵颜三卫。

我们的计策,成功了。

父亲在会州整编了部队,以燕军将士为主力,大宁新附兵士被打散,充入各部,随即立即回援,一路旌旗蔽日,风烟滚滚,杀气冲天向北平驰来。

在白河,父亲遭遇前来追击拦截的张晖部属,其时父亲已渡白河,却发现本和他失之jiāo臂的张晖追尾而来,父亲当机立断,后队变前队,qiáng渡冰封的白河,给陈晖迎头痛击,陈晖望风而逃,藏于马下方得脱xing命,部下万余骑兵败退抢渡白河时,原本父亲渡过时安然无恙的白河突然冰层破裂,无数骑兵死于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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