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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在镜中【CP完结】(18)

作者: 富春 阅读记录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她,在大学校园里,他迷了路,又不敢说英文,迎面走来一个中国美人。她的高跟鞋像是踏在他的心尖上,那年她笑脸走来时是,如今她冷脸离开时也是。

事已至此,宝怀竟生出点快意来,至少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直至周家败落,家里其他男人,都不是她名正言顺的夫。于是在大无聊和奈何天中,在每一栋阴森森的大宅楼里,在连年的战乱和辗转之间,他自顾咂摸出一点的美好宁静的回忆。

人世间数不清的妻离子散,数不清的枪仇火恨,如果China真的是瓷器,那一定是秘色瓷,如冰似玉的保密釉料下,是从三代到宋明的哲学寒香,从辛亥到抗日的沉重烧造,在淡青的瓷面上,他和她不过是万千冰纹中的两丝,却是挨得极近的两丝。他认罪,他不逃跑,就可以摘清她和周家的关系,从此她就出去了。

在第二天那个签了离婚书、拒写申辩书的下午,宝怀觉得他也做了些大义凌然的、值得人留恋的事,哪怕明天他就会被押送到广西的监狱去。

晚上,他一个人在幼苓的卧室睡觉,失眠,起身挂起床帐,推开窗户,风飘进来,天鹅绒帘的小球微微抖动,他像又闻到她头发的香味。

他平日里不翻她的东西,这时随意拉开她的衣柜,里头挂满了她的衣衫:纱旗袍、织锦旗袍、花缎小披风、软呢外套、吊带礼服、下午茶礼服、晚餐礼服、晚礼服、英国的风衣、法国的宽檐编帽……他指尖掠过它们的璀璨金光,原来富贵荣华,真的是过眼云烟,他膝盖一软,在地上坐下了。

这时他见着衣橱里一个半旧的木匣子,银饰裹角,玳瑁做扣,好生漂亮,他拿出来打开,一股幽然的香味散开,里头是各种信件。

他倒出来,一封封地看,都是些话语简单的生意单子、与人问候、自报平安,一直到末,也就是原本最上面的那封,是还没寄出去的她自己写的。

他展开那张薄青色的纸,目光在一字一句上颓然滑落,他所有的大义和凌然都灭去,鼻下哼出一声阴沉的、冷漠的笑。

宝晖:

别来无恙。

你的痛苦我是知道的,你不要怪我狠心将你送走。

我是想跟你一路去美国的。

我真笑我自己,因你的缘故,我竟想过送你去马来的森林,盖一栋小屋,我每周,不,每天都来找你。

我有时也怕,我平日里作孽太多,若是一心只想跟你在一起,给我的报应就会落到你身上,那样我永远也饶恕不了我自己。

去了美国,要记得吃你的药,出去打牌要用塑料盒子把每天的药揣在兜里。喝水要喝凉白开,冷水不干净。少与那些不学无术的人打牌跳舞,你牌技稀烂,尽会输钱,跳舞又跳得太好,让别的姑娘捡了便宜去,我就只能眼巴巴妒忌她们,望洋兴叹了。你还可以念一个硕士,如果需要钱,只要你给我说正当的理由,我都会帮你。

近来我连见都不敢见你了,怕惹自己伤心,怕你发现我的傻,我的痴,我的病,你最会闹我,我一心软,白白耽误了你。所以还是等你到了美国,我再寄给你吧。

旅居康乐

幼苓上

十一月十三日,香港,残灯如豆

作者有话说:

短篇,懒得写那么多,看的人多点我再考虑小番外吧

第10章

顶着薄兰的天色,李成梧回到家中。二楼昏暗暗的,没关窗,却拉上了丝绒窗帘,风吹起帘角,流进影影绰绰的光,屋子仿佛一间月蓝色幽暗的印度宫殿,只听得丛飞睡着的呼吸声,羽毛一样轻。

长沙发背挡住丛飞的身子,只看见他的一双光脚伸出来,脚踝搭在软扶手上,一线蓝幽幽的天光覆在脚背上,像香云纱缎子,随时要滑落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丛飞忽然弹起身,问道:“站那儿做什么?在心里写忏悔录吗?”

李成梧在另一张沙发坐下,丛飞到酒橱随手拿出一瓶开过的果酒,取下两支玻璃杯,给两人分别倒上。

从飞道:“可别这样,爸爸,是我的错,您怨我吧。”

冰块落进中央,又随着气泡颤悠悠地浮上来,丛飞轻晃着杯子,杯沿生起雾,飘出浅浅的冷冷的酒香。

李成梧嗫嚅道:“我怎么能怨你呢,都是我的错,我错大了,从小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到头来连我自个儿都分不清是非了。”

丛飞气道:“您这话还是在怨我!怨我勾/引您来着。”

“我可没这个意思,怎么会是你的错……”屋里安静下来,大理石砖面幽幽地勾着他们的影子,和桌子、沙发、吊灯的影子一样,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