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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魂殿(22)

二师兄……他是海内十洲的人吧,应当从来没去过她那个世界,可他说的话……他方才说什么来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推门就追了出去,急叫:“二师兄!你等等!”

直追到杏花林中,也不见凤仪的身影,胡砂掉头又要往回找,忽听凤狄的声音传了过来:“胡砂,怎么才回来就大呼小叫的?”

说着,他便走了过来,神色略带责备。

她急道:“大师兄!你见到二师兄了吗?”

凤狄愣了一下:“凤仪?我方才见他腾云出去了……”他见胡砂拔腿又要追,不由皱眉拉住,“你怎能追得上他,不是让你回来打坐修炼吗?怎么还到处乱跑?照你这样,修行一百年也追不上他!还不快回屋!”

胡砂最怕他动不动就皱眉叫自己修炼修炼,只得找个借口:“是……是师父让我找他有事!”

凤狄眉头皱得更深:“当面撒谎!师父在一目峰毓华殿,并没回芷烟斋,如何吩咐你办事?最近你越发浮躁了,赶紧回去!”

胡砂无奈至极,只得嘟嘟囔囔地掉头走了。

没走几步,又听凤狄惊讶至极地轻叫:“师祖!您怎么来了?”

她愕然回头,果然见那金光闪闪的祖师爷就站在杏花林中,面无表情,定定看着自己。她不由一阵迷茫,本能地随着凤狄一起给他下跪行礼:“弟子拜见师祖。”

金庭祖师淡道:“不用多礼。凤狄,你暂且退下,本尊有事要与你师妹说。”

凤狄虽然疑惑,却不敢抗命,只得说个“是”,退到了林外,却不敢走远,屏息凝神去听里面的动静。

胡砂心中忐忑,不明白祖师爷突然跑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抬头偷偷看一眼,却见他定定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说话,双眼盯着自己看,眼神读不懂是什么意思。这种情况倒更让人惶恐,摸不着头脑,她不得不反复回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让师父丢人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金庭祖师突然长叹一声,转身背着双手,淡道:“你入清远的事,起先本尊并不知,若事先明白你的来历,本尊断不会允许芳准收你入门。”

胡砂心中一沉,喃喃道:“不关师父的事……是我……是我求他收我……”

“无论是他收你,还是你求他,结果已经如此,多说无益。”金庭祖师摇了摇头,回过头来,目光灼灼,直要看到她五脏六腑里去,“芳准大有潜质,本尊千年来收过无数弟子,走的走,死的死,成就平庸者也是大有人在,唯他是本尊最看重的良才,他日开坛昭告天神,可直列九天仙班。所以,本尊断不容他做出有失身份的事。”

胡砂垂下脑袋,隔一会儿,轻道:“收我做徒弟……让师父很为难?”

金庭祖师没有回答,只淡淡说道:“青灵真君……身为真君,虽没能飞升九天,然而诸位天神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且不说他做的事是对是错,这些也轮不到小辈来评论。纵然是错,也是他要历的劫,与旁人无干,此乃天之道。因着小小的是非观,而去否定,甚至与天道作对,只会堕落成魔。本尊不会同意,更不会赞同。”

他看了看胡砂,她低头不说话,十根手指在衣带上死死拧着,泛出青白的颜色。

他长喟:“这亦是你自己的劫,靠天靠地来庇佑都不行,靠芳准—更是不行。”

顿了顿,又道:“清远岿然而立千年,发扬光大至今,本尊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令它有任何损伤。”

胡砂怔怔跪了片刻,慢慢叩首于地,颤声道:“弟子……弟子……”她不知要说什么,更不知该怎么说。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她自是其中一粒微不足道、渺小不堪的砂,往上飞,飞不动,往下钻,钻不进。

无处可逃。

金庭祖师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沉声道:“清远不曾亏欠姑娘一分,姑娘亦不曾有愧于清远。从今往后,姑娘与清远两不相干,请离开吧。”

“师祖?”在外面偷听的凤狄再也忍不住叫嚷出声,急急冲进杏花林,跪在他面前,急道,“求师祖三思!胡砂从未犯过大错,每日修行也极为勤勉,他日未必不是良才。您这样让她离开,岂不让天下笑话清远不能容人?”

金庭祖师淡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说。凤狄,送客!”

“师祖!”他怎能接受?

“凤狄!”金庭祖师眉头拧了起来,声音顿时变得严厉,“不要忘了你进清远的本意是什么!要成仙,却忍不住插手凡尘俗事,染上一身俗气,还怎么成仙?”

凤狄一时语塞。

金庭祖师斜睨他一眼:“如何?你是要与这位姑娘一同离开,还是留下?你自己选!”

凤狄脸色忽青忽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金庭祖师把袖子一摆:“下去!到三目峰灵岩洞反省三日!”

凤狄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良久,低声道:“抱歉,胡砂……”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胡砂跪了一阵,除了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她慢慢站了起来,低声道:“我去收拾一下包袱,马上就离开。”

“不必了,东西本尊已让人收拾好放在大门处,你自去取便可以。”金庭祖师将手一摊,“过来,本尊送你出去。”

胡砂默然走了两步,到底还是忍不住,喃喃道:“师父……我是说芳准先生,不能与他告别一下么?还有……凤仪大哥。”

金庭祖师冷道:“告别相见,都乃俗务,休得再扰他们。”

胡砂木然点了点头,将手放在他掌心,闭上眼,只觉心里所有声音都停止了。

冷风扑面而过,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她当初入门,从正门到芷烟斋也只是眨眼的工夫,心态却天差地别。

站在正门处的还是上回见到的中年道姑等人,浮在空中的高台上也依旧站满了前来拜师的人。胡砂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灰扑扑的包袱皮,正放在门前长桌上,没人搭理,像一团被丢弃的垃圾。

金庭祖师出现在大门口,众人都急忙下跪拜见,一时间入目的只有一片片后背。

他淡然道:“都起身。这位姑娘要离开清远,白婷,你给她一些路费,也算清远一番心意。”

那叫做白婷的中年道姑满面惊讶的神色,显是不太相信胡砂要离开清远。她才入门几天啊?可是祖师爷吩咐,不能不照办,她赶紧从怀里取出钱袋,连着包袱一同递给胡砂,一面小声道:“师妹,修行委实清苦,却也不必半途而废啊!你好好想想!”

胡砂没说话,只将自己的包袱抱在怀里,钱袋却没拿,在众目睽睽中,转身便下了台阶。

后面有人唤她:“胡砂。”声音温柔清和,像春风拂过一般。然而听在她耳中,不啻于狂风暴雪。她浑身都颤了一下,包袱险些掉在地上。

她慢慢回头,就见正门台阶处立着一人,白衣乌发,姿容清俊,正是芳准。

眼前慢慢模糊,他的身影却是越来越清晰。她眨了眨眼,两颗泪珠滚了出来,颤声道:“师父……”

芳准飘然走到她面前,抬手把她的眼泪擦了,却不回头,沉声道:“师父,您何苦如此?”

金庭祖师皱眉道:“荒唐,还不快回去!为师的教诲,你还没有听明白吗?”

芳准微微一笑:“是何人背后告诉您的?舌头伸得倒长。平心而论,此事弟子当真做错了?难道说让她去送死,就是正道?”

金庭祖师浓眉倒竖,眼看便要大发雷霆,却不知为何强压了下去,冷道:“他能成真君,自是有他的道理。正如你我身为仙人,也是道理。她如今要离开,更是道理!”

芳准笑道:“好一个道理!见死不救是道理,一错再错也是道理,明知故犯依旧是道理!弟子感谢师尊教诲,今日总算明白何谓天之道了!”

“芳准!跪下!”金庭祖师登时勃然大怒。

芳准摸了摸胡砂的脑袋,柔声道:“别慌,别怕,你待在这里别动。”

胡砂摇了摇头,将他的手推开,后退两步,跪下低声道:“弟子不肖,顽劣惫懒,无法继续清远的修行,今日便要告辞了……保重,芳准先生!”

语毕,她磕了三个头,飞快起身,再也不敢看他一眼,没命地跑下了高台。

金庭祖师余怒未消,森然道:“进去!”

芳准望着山下出了一会儿神,回头看他一眼,露出一抹笑,轻声道:“师父……您的道理,恕弟子愚鲁,实在无法苟同。”

他飘然走进正门,众人纷纷下跪让道,谁也不敢大喘一口气。

胡砂失魂落魄地走了好久。

眼前的道路完全陌生。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她完全不去想。其实想了也没用,她现在又是孑然一身了,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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