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销魂殿(44)

没奈何,她只得抽身往回走,四处寻找他黑色的身影,直把这条短短的市集走了三四遍,凤狄却像蒸发了一样,连根头发也没看见。胡砂只得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念诀腾云飞起,手搭凉棚状在空中四处张望。

这般歇歇停停找找,一直找了回去,也没见着凤狄,倒是见芳准坐在杏花树下看书,花瓣落了满头,一见她回来了,他将书一合,笑吟吟地望着她。

胡砂赶紧提着东西过去,问:“师父,大师兄回来了吗?”

芳准一愣:“没有—他走丢了?”

她急得连连哀叹,把东西往地上一放:“我还是回去找找他!大师兄真是的,让他跟着我,怎么会走丢?”

芳准打开纸袋,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优哉游哉地说道:“别找了。凤狄这孩子,不认路也罢,每次迷路了还喜欢乱走,你就是把市集翻过来也找不到他,这回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呢。放心,他过个一天半天的就自己回来了。”

见胡砂还在焦急,他便笑道:“过来,喝酒。”

胡砂叹道:“酒在大师兄手里呢……”

芳准在杏花树下轻轻一拍,松软的泥土顿时裂开,两只乌黑的酒坛子自己钻了出来。他扯下封口,望着目瞪口呆的胡砂,微微一笑:“要是把事情放心交给你们办,才叫糟糕。想喝酒,何必下山去买?”

胡砂走过去坐下,顿时嗅到一股清冽的香气,果然是熟悉的梨花酿。她“啊”了一声:“师父,原来您早就买好了酒,埋在树下面!怎么不早说,害我们下山白跑。”

芳准将鲜藕轻轻一抚,两截白嫩嫩的藕就变成了薄片,整齐地堆在盘子里。

“有愿意跑腿买酒的,又不用我花钱,我干吗要说?”

胡砂无言地看着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芳准斟了满满一杯递给她:“来,看看五年过去了,你的酒量有没有长进。”

胡砂将杯子放在唇边,还有些不敢喝,抬眼望他,他是酒沾唇就不见的好酒量,眨眼间一杯就喝干了。

见他漆黑的眼睛望过来,像是笑话她胆小,五年过去了,反而不敢喝酒,胡砂面上又是一红,一气将杯中的酒干掉。

要她醉,其实很容易。

一杯红脸,二杯手抖,三杯、四杯下去,就只会发呆了。不过呆归呆,他继续给她倒酒,她也不反抗,乖乖拿起酒杯,打算喝第五杯。

芳准用袖子盖住她的杯子,低声道:“再喝就要伤身了,止住吧。”

胡砂神情严肃,一言不发地点头,手一歪,酒杯就掉在了地上,她整个人也跟着歪下去,一头撞在他肩上,被他轻轻揽住了肩膀。

他忍不住要调笑:“五年过去,还是有些长进的,醉了不说胡话了。”

她果然不说话,脸红得像晚霞一般,双眼似要滴出水来,倚在他肩上,定定看着他。说不出那是什么神情,哀婉得很,还带着一丝幽怨、一丝期盼。

芳准自斟一杯,由着她痴痴看自己,两人靠在杏花树下,落花掉了满身。

“师父。”她突然软软地叫了一声。

芳准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叫‘相公’,怎的能认出我是师父了?”

胡砂醉得什么都听不见,只能见到他弧度漂亮的下巴,还有在乌发后若隐若现的晶亮双眸。她又叫了一声:“师父。”

“嗯,我在。”他答应着。

她还在叫:“师父……”

“我在。”他不厌其烦笑吟吟地答应着。

胡砂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细细摩挲,隔了很久,才道:“我不想回家了,那个相公也不打算要了,想留下来陪着师父。我会不会很坏?”

芳准低头看她,她嘴角还含着一丝笑,至今未退,充满了惊喜与即将绽放的艳丽。

这种神情令他吸了一口气,胸口又泛起那种奇怪的感觉,一阵冰冷一阵沸腾,像是有东西要撞出来似的。他的手一紧,将她的手指攥住。

将她留住,倘若能留住。他第一次有这种冲动。

“嗯,不算很坏。师父也想你留下。”他柔声说着,顺着自己的心意。

胡砂轻道:“可我又舍不得爹娘。”

芳准低笑:“师父算你半个爹娘。”

“其实……也有点舍不得相公,绝色的,还没见一眼。”

“……师父必然比他好看。”大概吧,芳准摸了摸下巴。

胡砂张开胳膊,紧紧抱住他,把脑袋埋在他胸口,喃喃道:“师父……我肯定是在做梦……对不对?您说,这是梦吧?”

不是梦。

他捞起她的一绺长发,忍不住送去唇边亲吻。唇上只觉冰冷柔软,心底却微微发痛,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一点一点泄露出来。

抱紧她!他这样对自己说。

双臂渐渐收紧,仿佛要将她纤细的身体折断似的。她的肌肤芬芳细腻,眼睛幽幽地看着他,这种眼神令人如痴如狂。

凑近,想在她面上轻轻吻一下,最后却停下了。

这样不好,她是醉着的。

芳准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她发间细细印下一个吻。

春风卷起无数花瓣,晃花了人的眼。

最远的那棵杏花树下,人影如削,不知站了多久,最后终于一晃,消失无踪。

只留下三坛梨花酿,一只锦盒,里面是羊脂白玉的镯子。

凤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或许他哪里也不想去,只是这样胡乱走着罢了。

他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与画面,胡乱纷杂,令他不能思考,甚至不能呼吸。

最后那些杂乱的画面静止下来,变成了斑斓飞红的杏花林。林中两人,紧紧相拥,像是要融化在一起似的。

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从没注意过的小事。

芳准什么时候开始在胡砂面前不称“为师”,开始称“我”?在他心里,什么时候胡砂已经不等于自己的徒弟,而是一个要另眼看待的女人?

他在自己和凤仪面前,从来不用“我”。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像掉进冰水里一样,一下子打了个寒战,忽然间不知怎么办才好。

不能说出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甚至,他自己也要装作不知道。

那么,就这样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去?

不,他不能够。

凤狄对自己摇了摇头,在心底告诉自己:他们是两情相悦,日久生情,没有任何错,没有任何罪。哪怕他是仙人她是凡人,哪怕他是她师父。

都不打紧。

可一方面却又觉得怅然若失,心底生出一股恨来,只觉自己做了五年的傻瓜。

他一面告诉自己:师父当然有嫁娶的权力,选择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容他一个弟子来插嘴。一面又认为芳准是从高高的神坛上摔下来,摔了个粉碎,完全不值得他尊重。

他再告诉自己:胡砂已经二十岁了,寻常女子在这个年纪早已出嫁,有了意中人。她喜欢上芳准当然很正常。心里却又想着她不顾廉耻,乱伦逆上,冒犯仙家尊严。

他整个人快要被脑子里沸腾的两种声音弄垮了。

最后那两种声音都消失不见,只留给他涩然的伤心。刚刚发现的美好,还未来得及呵护,却已经为旁人采走。

为什么,她要的是芳准?为什么,他早点没发现?

路上他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问到心力交瘁。

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他人站在清远山大门前,守门弟子们纷纷给他行礼。

凤狄只觉荒谬,下意识地,居然没有像以前一样迷路,顺顺当当地回到了清远。

他脸色苍白,脚不沾地地飘进大门,茫然四顾。回来了,可又无处可去。要回哪里?芷烟斋?师父不在,凤仪不在,胡砂不在,小乖不在,那里还有什么回去的意义?

他漫无目的,在一目峰下的林子里乱逛,孤魂野鬼一样。一会儿忍不住要冲上峰顶,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师祖,一会儿又觉得不妥,咬牙使劲忍住。

不知走了多久,忽听林子里有人在小声说话,像是女子的声音。

“凤狄师叔这次走了,下次可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他为什么都不回芷烟斋住了,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那声音清甜娇美,像是曼青的。

另一个女声笑吟吟地打趣她:“他来了也不理你,人家心里都没你,总念着他做什么?看你成天往芷烟斋跑,都快成笑话了。”

凤狄心中突然一抽。

“人家心里没你,总念着她做什么?”

是啊,他完成任务之后总心情愉快地往回赶,那时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如今才知道是因为那里有个她。在他二人眼里,他是否也是个笑话?

曼青有点恼羞成怒,先抱怨了几句,最后却叹了一口气:“笑话就笑话吧,我喜欢他,又没什么错。谁规定我喜欢他,他就必须得喜欢我?反正我高兴,我见着他就欢喜,才不管谁笑话。”

凤狄心中又是一动,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巧巧踩碎一片枯叶,林中两个女孩子顿时吓得不说话了。

上一篇:烟沙醉 下一篇:欢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