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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魂殿(53)

胡砂呆了片刻,低声道:“除死无大事。”

芳准轻轻摇头,握住她的手,轻道:“你的命在我心里,比天地要重,不可轻易言死。胡砂,下棋虽是消遣,与人生却也并无分别,不过都是一场厮杀而已。只是棋盘上输了,还有第二局、第三局,人生却永远没有第二局可言。所以,你要谨慎,千万谨慎。”

胡砂似明非明地看着他:“师父,您也在下棋?和谁下?”

芳准垂下眼睫,将棋子放回盒内,淡道:“只可惜我棋艺不精,大约是要输的。”

话音一落,他转头朝门口望去,低声道:“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进来?在门口干站着做什么?”

门口有人?

胡砂惊疑不定地转身,果然见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走进来,脸色像冰雪一样苍白,双眸却黑得像最深沉的暗夜。

是许久未见的凤狄。

凤狄回到清远没几天,一直出门在外的芳冶师伯也回来了。

不知他在外面听说了什么,一时间,清远上下到处都是谣言,比以往流传的师徒乱伦还要严重许多。

但凤狄没有关心这些,他的心思始终处于茫然又自责的状态,把自己关在芷烟斋里,不敢出去见任何人。

又过了没两天,曼青到底憋不住,跑到芷烟斋找他,却也不知说什么,只红着脸低头看自己的鞋子。

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完全沉浸在前两天的美梦中无法自拔,眉梢眼角都是蜜糖般的羞涩喜悦,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她只觉幸福。

“那个……凤狄师叔……”因凤狄始终不说话,她只得自己开口,羞得脖子都红透了,“我……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心里只有你一个。只是怕你不肯接受,所以都没告诉你……如今……如今我知道啦……你那样对我……我真的明白了……”

凤狄脸色苍白,目光在她红透的脸上扫了一下,突然像是被烫似的,急忙缩回来,转过头,再也不看她。

“昨天……我去找了白如师叔……”曼青斟酌着,不知怎样说才不会显得自己太过热情,“她说……如果两情相悦,我们是可以……嗯,可以……去找师祖求情……”

说到这里,真的说不下去,拿眼偷偷看他。

他却没有半点反应,隔了半天,只低声道:“我对不起你……抱歉……”

曼青愣了一下:“为什么抱歉?我……你那样对我,我没生气啊。”

凤狄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抱歉,我……不能。是我对不起你,随你出气。”

曼青怔怔看着他,脸色慢慢变得惨白。

“你不喜欢我?”她低声问。

凤狄咬紧牙:“不喜欢。”

曼青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那你……那你那天……那天为什么要对我……”

凤狄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腰上系着的宝剑抽出,剑柄对着她,剑身架在自己脖子上,低声道:“是我冒犯了你,随你处置。”

曼青没有接剑,她只是怔怔看着他,好像完全不认识他,甚至连这个世界都不认识一般。

过了很久,她将剑柄一握,却没有刺出去,只是重新收回剑鞘。

从头到尾,没有再说一个字,她转身就走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落泪,她就这样沉默地离开了芷烟斋,离开清远。

第二天就传来曼青自出师门,回自己家乡的消息。

他再也没见过曼青,此后长久的一生,直到尽头,都没有再见过这个他愧对的女孩。

凤狄觉得自己不是人,非但不是人,只怕比畜生也不如。

回想起自己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一生,他赫然发觉自己活得十分失败,几乎没有什么事成功过。论到资质,他不如已经成魔的凤仪,论到感情,他发现得太迟。

他活了七十年,大梦一场,自以为是大师兄,旁人口中的师叔,师祖对他亦是青眼有加。

到如今恍然大悟,他什么也不是,做什么都失败。

凤狄颓废得恨不得立即去死,化成灰,别叫旁人看见自己,尤其不要叫师父与胡砂见到。

他甚至对他俩产生了恐惧,只要一想到,心里就像被钩子狠狠钩了一下,心脏都要被戳穿似的。

他不想待在芷烟斋,也不想再待在清远,他想离开,去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他一个人茫茫然地离开了芷烟斋,在一目峰和二目峰的林中胡乱走动,迷路迷得昏天暗地,小小一个林子,却像最大的迷宫,怎么都绕不出来。

最后不知走到何处,忽然听见林子里有几个弟子在说话,隐约提到“芳准”二字,他心中顿时一惊,本能地掉头就要走。

“……中午从芳冶师伯祖那里听到的,师祖为此发了好大的火,差点就要派人去元洲把芳准师叔祖抓回来。听说是为了什么水琉琴,那个凤仪成魔了,需要水琉琴来辅助……”

话未说完,旁边一个清脆的女声便打断道:“啊,这个早就听说过啦!前两天还听有人在传呢,凤仪现在成了魔,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据说是芳准师叔祖的授意,因着他想成天神,却没有足够的五行之力,所以便派凤仪去偷神器,金琵琶也是他偷走的。结果师徒俩分赃不均闹翻了,很不愉快呢!”

荒谬!凤狄闭上眼,想大声呵斥这些无聊传流言的人。

可是那一瞬间,突然又想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他刚刚赶回去,听见凤仪说的那两句话。胡砂说那是挑拨离间,可事实谁也不知道。所谓无风不起浪,清远的流言飞语到了可怕的地步,总不会是人瞎编出来的,必然有一两个当日的知情者。

说不定,真的是师父……凤狄紧紧皱起眉头,不愿继续去想。

他转身要走,却听林子里那两人又道:“说起来,胡砂那人也古怪得很,突然入门,突然又被逐出师门。按理说,她一介凡人,半点基础也没有,芳准师叔祖到底看上她哪一点,居然破格收了她?如今我才明白,是为着她能养水琉琴。当时听说胡砂去拿水琉琴,芳准师叔祖不是一下子就冲出去了吗?把祖师爷气得脸色都变了,回头还真让她把水琉琴拿到了。祖师爷担心她的安危,派了凤狄师叔去劝说,她也不知被芳准怎么蛊惑,居然不肯回来,心甘情愿替他养水琉琴。凤狄师叔斗不过自己的师父,所以芳准师叔祖便将他安排到自己身边,随时监视。真不愧是师叔祖,看他清瘦斯文的模样,心机原来这么深!我倒有些可怜起胡砂了。”

凤狄终于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张口怒喝:“什么人在这里妄谈谣言?”

林中那几个弟子吓得纷纷噤声,掉头就跑,眨眼就如鸟兽散。凤狄愤而去追,奈何林中道路复杂,他又天生不认路,追了半天,一个也没追上,只气得脸色发青,抬手去捶旁边的一株松树,松枝、松叶被他捶得哗啦啦往下掉。

师父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完全一派胡言!

他在心底告诉自己:全是假的,根本不可相信。

可这告诫自己的声音分明显得色厉内荏,他的心好像破了个洞,洞的名字叫“怀疑”。

或许……或许真是这样?师父活了三百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为什么单单对胡砂情有独钟?若不是为了水琉琴,他何必执意滞留在外,就连师祖跌软,同意让胡砂回归师门,他还是不肯回清远?若不是为了水琉琴,向来聪敏乖觉的凤仪怎会成魔?那天怎会与师父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是相信师父,还是相信自己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诲,遵循清远的正义?

凤狄完全混乱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猛然转身,厉声道:“停下!方才那些谣言,你们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人似是被他惊到了,立即停了下来,皱眉道:“凤狄?你在此大呼小叫做什么?”

凤狄呆了一下,定睛看去,却见此人白衫微须,正是芳冶师伯,他急忙垂手道:“弟子鲁莽……请师伯责罚。”

芳冶眉头又皱了一下:“你方才……说什么谣言?”

凤狄心乱如麻,摇头道:“不……弟子……弟子没有……”

芳冶淡道:“不必抵赖,其实你便不说,我也明白。此事甚是古怪,并非你等小辈弟子所能过问,今日的事,只当没听见便好。我会即刻传令廉贞部,命清远上下不许再提此事。你如没有他务,便速速回去吧,休得乱窜。”

凤狄怔了半晌,只得垂头称是,掉头便要离开。

可是想想还是不甘心,停在那里,低声道:“师伯……求您告诉我,这些……是真的吗?”

芳冶叹了一声:“你知道又能如何?我明白,芳准是你师父,感情自然与旁人不同,但此事你知道也没甚益处。回去吧,别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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