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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魂殿(60)

凤狄双目已盲,听得身后轰鸣声不绝,地面晃得像沸腾的水,他还不适应什么都看不见,又被晃倒在地,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芳准的一片衣角。

他禁不住想痛哭流涕,然而眼里除了鲜血已经什么也流不出来。

顺着芳准的肩膀往上摸,摸到他冰冷的脸颊,他毫无反应,只怕是晕死过去了。

凤狄定了定神,一把将他抱起,回头大叫:“胡砂!你在哪里?”

一连叫了三声,才听见不远处,胡砂的声音冷若玄冰地响起。

“……你先把师父带走!快!离得越远越好!”

他急道:“胡砂!你快过来!”

这回再怎么叫,她也没反应了。凤狄茫然四顾,分辨不清她在什么方位。怀里的芳准身体越来越冰冷,实在是等不得,他只得咬牙腾云而起,眨眼便消失在天边。

胡砂先是中了一号丫头的束缚咒,浑身动弹不得,只觉身体周围不停有巨大的武器冲出地面,所幸凤仪不打算杀她,她没有被伤到分毫。

一号丫头却没那么幸运,芳准仙力一撤,她只来得及叫了一声,跟着便被一把长刀砍成了两半,地上只剩两片碎纸。

束缚咒因着下咒的人死去,瞬间便解开了,胡砂纵身而起,将不远处的小乖抱在怀里。它断了半颗牙,后腿也被扎穿,从头到脚都是血,躺在那里呜呜地哭。

胡砂紧紧抱住它,低声道:“不哭,乖。咱们去救师父!”

一转身,却见到芳冶—不,应当说凤仪,静静站在自己对面。

轰鸣不绝的太阿之术已经停了,整个芷烟斋,连着外面的冰湖,都已经被巨大的武器覆盖,密密麻麻,像是钢铁的森林一般。

桃源山那几位长老的尸体挂在几把长刀上,鲜血已经将刀柄都染红,显见是不能活了。

而做了这一切的人,却面带温柔并着凉薄的笑意,款款望着她,像是夏日里某个午后,他又给贪嘴的小师妹偷偷买了烧鸡的那种笑。

为什么原先没有发现芳冶就是他假扮的呢?这样的神情,狠毒并着怜惜,只有他面上才会浮现。

胡砂抱住小乖,停在原地。

凤仪望着她苍白如雪的容颜,半晌,轻道:“你是不是打算和我说,宁愿死也不会跟我走?”

她没有说话,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废话。

凤仪垂下头,像是做错了事一般,眼睫微颤:“我早就与你说过,师父是仙人,你别想太多,如今真的要哭了吧?他是绝对活不成的,因为他碍着我了,我一定要他死。胡砂,你真不该喜欢他,现下有没有后悔?”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将小乖轻轻放在地上,自己也跟着盘腿坐下。

她低声道:“我只后悔,之前没能杀死你。不过没关系,既然师父活不成了,我也不想活,你索性和我们一起去黄泉吧。”

水琉琴忽然出现在她的掌心,她的手指按在五根弦上,轻轻划过。

琴音清越铮然,像是要敲进心脏里一般。

凤仪先是一怔,紧跟着只觉膝盖以下像是陷进了冰水里似的,幽寒彻骨,不由大惊失色。低头看去,却见地面上因着琴声瞬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一直冻到他的膝盖,还在往上飞速蔓延,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就将他半个身体都冻在了冰中。

天顶不知何时乌云密布,寒风四起,拳头大小的雪片密密麻麻地坠下。

四季如春的芷烟斋,开满如火杏花的芷烟斋,茅屋上还贴着师父写的三个大字“销魂殿”—这一切都被冻在了冷硬的寒冰里,或许她整个人也这样被冻住,渐渐沉寂,死在冰封雪飘里。

脸已经被寒冰封住,不能呼吸。胡砂却忽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最好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一次,她不要喜欢上芳准,不要来清远拜师,不要见到凤仪,最好从头到尾都不认识他们。这样,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即使发生,也与她无干。

最好最好,那天早上她没有经过香堂,没有吃那颗紫米团子。她还留在家里,做她娇羞又期待的新娘子,等待画上那个绝色的夫君替她揭开红盖头。那样,她的人生纵然平淡,却不会有任何撕心裂肺的疼。

可是那样就没有清远的杏花如焚,没有芳准的笑若春风,没有桃花林里若惊若喜、如梦如幻的经历。

她的生命已经被过于鲜艳的色彩沾染过,回不到从前。

世上也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所以她也只能在寒冰里一遍一遍地念着芳准的名字,冻得麻木的眼眶一次又一次发热,像是有泪水要流出来。

远处像是有笛声响起,凄楚婉转,只是听不清。

原本封在身体周围的寒冰忽然变得滚烫,从胡砂脸颊上流了下去。她茫然睁开眼,就见眼前扬起漫天大火,将冰封的芷烟斋硬是烧出一条裂缝来,她如今就坐在这裂缝中,骇然无语地望着前方。

凤仪藏在鲜红的火焰深处,衣袂被火舌吞吐,飘然摇摆,他整个人也像是燃烧起来一样,发梢、眼眸都带着烈火的颜色,面上密密麻麻地分布着赤红的经脉,令人毛骨悚然。

他脚边躺着已然僵硬的芳冶的尸体,看样子,他是放弃了藏身之处,只为了从冰封中脱离而出。

他手中捏着一管通体赤红的笛子,像烈火那样红,像烈火那样不可捉摸—他将那古怪的笛子放在唇边,轻轻吹着。

随着那凄凉锐利的笛声,冲天的火焰也摇曳着,四处肆虐,在厚厚冰封的芷烟斋上硬是划出一道十字,连地面都被烧得焦黑翻卷。

到了这个时候,她要是再不知道那笛子是什么,就真的是白痴了。

御火笛。和金琵琶一样,被他偷到手的另一件神器,简直是水琉琴的克星。

厚厚的大火在冰面上燃烧着,凤仪忽然放下笛子,轻飘飘地朝她飞过来,直飞到她面前。他把那张可怖到极致的脸贴近她的,血红的双眸紧紧盯住她,手中的笛子一转,压在她欲抛起的水琉琴上。

神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水琉琴竟被御火笛死死克住,一时放不出寒光,只能发出不甘心的微鸣。

凤仪的目光顺着她的额头流淌下来,划过她木然的眼、挺秀的鼻梁、嫣红的嘴唇,最后又返回去,与她两两相望。

他忽然开口了,声音略带沙哑:“水琉琴如今已养好,留着你没有任何意义,你知道么?要杀你,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不需要费力,更不用像从前一样顾忌着你是养护人。”

胡砂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扬高下巴。

她的眼神轻蔑又充满恨意,像是会说话一样,告诉他:来杀就是。

凤仪静静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捞起她一绺长发,放在指间细细摩挲,充满了眷恋似的。

渐渐地,他面上那些密密麻麻血红的经脉慢慢褪去,露出略显苍白的一张脸来,眉目如画,眼珠映着灼灼跳跃的火焰,一闪一闪,竟带着一丝含泪的凄然。

可她知道,这漂亮的外表分明是假象,他的温柔、爱怜、宠溺,全部是假的。

倘若世上真有人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冰碴,她觉得那个人一定是他。

他的脸慢慢凑近,双唇在她脸颊上虚虚地游走,像是想吻下去,却又不敢,最后只有轻叹了一口气,手指在她脖子上轻轻一划,下了禁言与束缚两个咒。

他望着胡砂几乎要喷火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来,又无奈又温柔,低声道:“可是,我怎么会杀你呢?小胡砂。”

拦腰将她一抱,漫天的火焰瞬间熄灭,只留下冰封的芷烟斋,冰面上还留着一道长长的、恐怖的十字痕。

受了伤的小乖躺在地上,早已晕过去。

芷烟斋又恢复了安静,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个人。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聚窟洲无念神宫今年的仙法大会没什么意思,以往熟悉的面孔不知为何都没到场。

金庭祖师仔细看了一圈,没见到桃源山的人,他一直暗暗关注的青灵真君也没来。

他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待要赶回清远,又未免太不给无念神宫面子,正踯躅间,忽听殿门外有弟子争执的声音响起,惹得殿内宾客都抬眼朝那里望。

紧跟着一道人影突破阻拦,硬生生狂奔进来。众人惊愕地同时定睛去看,却见那人面色如雪,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双目紧闭,睫毛下鲜血淋漓,极为可怖。

此人怀中还抱着一人,只能见到一把漆黑长发与半片惨白的脸颊。

金庭祖师心中顿时一沉。

他快步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凤狄立即听出是他的脚步声,当下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师祖!求您救师父一命!”

当清远山诸人匆匆赶回芷烟斋的时候,只见到几丈高的冰,将整个冰湖中的小岛冻得结结实实,冰面上依稀是被魔道之火焚烧过,刻了一道诡异的十字,空余出的地面都被烧得焦黑斑驳。

死气沉沉的芷烟斋,半个活人也见不到。

受伤的小乖还处于晕迷中。冰中冻着芳冶发青的尸体,埋得很深,除非冰化开,否则是再也取不出的。桃源山的那几个长老更惨,尸体还挂在那些巨大的兵器上,与那些兵器一起被冻在冰里,不死也得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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