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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魂殿(69)

胡砂慢慢地,坚定地推开芳准,整个身体蜷缩在阴影里,轮廓模糊。

芳准静静看着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像一只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受伤的小动物。他第一次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她受到的伤害,远比他想得要厉害。几句轻飘飘的安慰,又能做什么呢?

眼看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芳准忽然说道:“你中了离魂,对吗?”

胡砂又是一僵,最后点了点头:“不光是我,他……他也是。”

他默然片刻,轻轻一叹:“此法高深,我独自一人解不开。待会儿,请师父摆阵替你解开,只要不是同殇类型的咒印,都不必担心。”

胡砂猛然抬头:“……真的能解开?”

芳准微微颔首:“只是要费些工夫。凤仪他……从未与我说过此事,倘若我能早些发现,或许今日也……”

事到如今,感叹也不过是无意义的。

凤仪的性子如何,他们都清楚,但凡他有一丝软化肯求人,也不至于活生生在他们面前化成灰。

太过刚烈不折的物事,往往最快被折断,无法在世上存在太久。

芳准的声音低得像是叹息:“胡砂,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还是有未来的……”

不要变成凤仪那样,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胡砂从一目峰毓华殿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

芳准正独自倚在白玉栏杆上等她。他脚下便是千仞悬崖,云雾缭绕,下面深不可测。他的衣衫被风吹得卷起,长发懒洋洋地摇晃着,单是看到这样一个清癯如削的背影,胡砂便觉心头像是被春风拂过,一阵暖意。可是想到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那么多事,心里又是一阵冰冷。

想靠近他,却又不敢靠近。她只有在后面踯躅默然。

“如何,咒解开了么?”芳准背后像是生了眼睛,没回头,低声问她。

胡砂默然片刻,低声道:“祖师爷费了好大的工夫,还有好几个大弟子帮忙摆阵,他们都说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离魂咒,不过还是解开了。”

芳准笑了起来,慢吞吞地转过身子,将上半身斜斜倚在栏杆上,歪着脑袋看她,两颗眼珠像黑宝石似的,熠熠生辉。

“要不要先回去好好睡一觉?”他问得很有些调侃,还带了一丝难得的轻佻,却一点都不惹人讨厌。

胡砂有一丝尴尬,红着脸摇头,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道:“师父,祖师爷心情似乎很不好,几乎不愿看我。我给他磕头,他却说要我好好谢您,不可做任何对不起您的事。这次……也是您求他帮我解咒的吧?”

芳准还是笑,清朗的眉眼,笑起来真像春风一样。

“师父他一直气我心里只有自己的弟子,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老人家放不下架子,其实我就是不求,他若得知,也必然帮你解咒。帮了你,却要说一些难听的话,师父就是这样的性子。”

胡砂点了点头。

第二十章

“师父,那天大师兄……打进您身体里的那个东西,取出来了吗?没事了吗?”她问起了最关心,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芳准笑道:“你看呢?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就是不知道才问啊!胡砂急道:“师父,是怎么取出来……”

话未说完,他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拢着,像捧着两朵兰花,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翻来覆去地看。

“我说没事就没事。”他淡淡说着,忽又展眉一笑,“我来替你看看,今后命运如何。”

胡砂本能地要抽手,她不敢与他有任何肌肤上的触碰,那种感觉,像是要灼伤她,灼伤这个已然肮脏碎裂的自己。

他用力握住,不容她有一丝半点的退却,隔了一会儿,忽然“嗯”一声,将她双手一合,与她十指紧紧交握,笑道:“我看出你有长寿相,一生平安喜乐,不知流年。”

胡砂勉强笑了一下,那笑容都是苦涩的。

正要不着痕迹地再把手抽回来,不防他用上了劲,牵着她走下高台,一面笑道:“走吧,小乖已经很久没洗澡了,臭烘烘的,趁着今日天气好,咱们带它去湖边转转。”

因着天气好,许多弟子都在湖边给自己的灵兽洗澡。如今清远上下谣言已破,弟子们见到芳准二人也不再窃窃私语,只是眼光难免要不同,行礼之后便偷偷摸摸地躲在后面,看他俩牵在一起的手。

所有人都知道师父与弟子名分礼仪极重,忤逆这个底线就是乱伦。更何况仙凡有别,再超越这个底线,就是亵渎的大罪过。

这两人的所作所为简直可算罪人,偏偏祖师爷不发话,像默认了似的,芳字辈的那些师尊们也严令下来,不许弟子讨论此事,令人好生诧异。

在岸上给小乖梳毛的时候,就有好几个女弟子走来走去,偷偷看了好几遭。不光是胡砂,连小乖都被看得很不舒服,回头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倒是芳准还气定神闲的,直把小乖梳成一个毛球。

“这些女人真讨厌!”小乖憋不住,骂了一句。

胡砂拍拍它的脑袋,示意它冷静。

那几个女弟子倒是兴冲冲地跑远了,一面跑一面还唧唧喳喳地说:“其实他们很配啊!谁规定师徒不能在一起?真是老糊涂!光天化日的,人家还敢在一处呢,这才叫真爱!”

这边两人一兽都是耳力很灵敏的,听到这样的言论也是哭笑不得。不过,总好过被人骂不知廉耻。

芳准轻轻一笑,胡砂垂着头,只是看不到她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普通弟子入定的时间到了,湖边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芳准摘了岸边一朵红花,放在鼻前轻嗅,双目似闭非闭,懒洋洋的,忽然低声道:“胡砂,唱一首歌给我听吧。以前你常在杏花林里唱的,很好听。”

胡砂僵硬地靠着树,本能地想拒绝,却又不忍,只得低声问:“师父想听哪首?”

芳准像是快睡着一样,鼻息轻微,隔了很久,才道:“随便……只可惜没带银雾茶出来,突然很想喝。”

“我回芷烟斋拿。”胡砂松了口气,赶紧站起来,忽觉后襟被他轻轻一拽。他张开眼,含笑道:“快点回来,我还要听你唱歌。”

她面上有些发烧,腼腆地点点头,飞快地走了。

阳光很好,芷烟斋那些迟迟不肯开花的杏花树似乎冒出了花骨朵来,一颗颗粉嫩嫩的,令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想必再过几日,就能见到熟悉的红云铺展、粉雾摇曳般的美景。

芳准的茅屋门依然开着,他向来没有关门的好习惯。

胡砂望着门上挂着的“销魂殿”三个大字,心里似有暖流淌过,微微发涩。她曾经也拥有过幸福与甜蜜的。她直接进屋取茶叶,忽见屋内站着两个人,正是她不太熟悉的芳凝与芳凌,是芳准的师兄们。

她不由一愣,下意识地行礼:“弟子见过两位师伯……”

芳凝是个急性子,不等她行礼完毕便叫道:“芳准呢?”

胡砂吃了一惊:“师父在……三目峰……”

“这孩子是不要命了!还到处乱跑!”芳凝急得大骂一句,掉头就走。

芳凌在后面,手里提着个漆木食盒,叹道:“师兄,你别急,药还在这里……”

芳凝一把抢过食盒,正要腾云飞走,忽觉袖子被人一拽,胡砂低声道:“师伯,什么药?是治师父咳嗽的吗?”

“咳你娘的鬼!”芳凝见到她便大发雷霆,堂堂仙人,居然爆了一句粗口,骂得胡砂又是一愣。

芳凌摇头叹道:“师兄,不要迁怒,与她无关。”

芳凝怒道:“怎么无关?所有事都是这丫头进门后才闹出来的!芳准为了她,做了多少蠢事?他身体向来不好……师父原本就严禁他收徒,这下可好,收了三个徒弟,都不是好东西!回头他要是死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凤狄那畜生给宰了!”

胡砂听得心中悚然,急忙拉住芳凌的袖子,连声问:“师伯!到底怎么回事?”

芳凌喟然一叹,看了看芳凝,依然怒容满面。他于是轻道:“当日凤狄打入芳准体内的那个尧天环,是魔道中的一个刻印,附在心脏上,每日吸血,直到将人的血吸光。我们曾施法想取出,却发现那是同殇印,取出之后,芳准也活不得,唯有玄洲逍遥山逍遥草能去此印。师父亲自去了一趟逍遥山,奈何青灵真君早早就把逍遥草都连根拔除,一把火烧了个精光。逍遥草也算天地间少见的灵药,青灵真君为了私怨,居然不惜将这味灵药完全摧毁……师父一怒之下重伤了青灵真君,自己也因此受了伤,前几日还时常咳血……”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怆然道:“其实我们知道,他是因为心中焦虑,芳准体内的那个印无法取出,根本没几日可活。送来这些汤药,不过是拖延时间,令他痛苦加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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