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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天(27)+番外

她从来也没哭过,也不明白什么叫做悲伤,三大夫说她没心没肺还没开窍。三大夫是个好人,虽然他老是责备她,却总是一边骂一边真心替她着想。后来她独力替张老太爷解开了蛊虫,回院子的时候,三大夫就摸着她的脑袋,轻轻柔柔地,说:「小九,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只可惜,太聪明了。」她一直都没明白三大夫到底是夸奖还是惋惜。后来,魏氏一族的人来了;再后来,三大夫死了;最后的最后,他没看到,她生平第一次的流泪。一边流泪,一边在心里告诉三大夫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悲伤,在还未能理解幸福的涵义之时。

花九千沉浸在往事中,有些无法自拔。天边的晚霞早已褪下去,风拂在脸上冰冰凉,没有八年前的初夏淡淡的兰花香。

她在回廊里没有目的地漫步,等绕过一个拐角的时候,才忽然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上次来时住的那个院子。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角落,想看看那里会不会有一株记忆中的兰花,或许她还想看到当年那个沉默不开窍的小丫头,低头认真地撕花,白衣的三大夫在后面笑着责备。

她什么也没看到,一切都被茫茫白雪掩盖了,世事都被藏在虚幻的表皮里。她吸了一口气,转身想走,忽听后面传来一阵舞剑的声响。那声音如同龙吟凤啸,清朗潇洒,足见剑是好剑,人是好身手。

衣袂拂动,那人似乎是将剑一甩,狠狠钉在树上。这一钉带着愤懑赌气,花九千心中一动,忍不住往回走了几步,定定望过去——魏重天在舞剑。

惠王已经让他失望了无数次,他不知道这次之后会不会还有下一次。惠王仰仗他天威将军的声势,所以对他宠爱重用。他是个珍惜人才的人,只可惜他不会善用人才。东边苍瑕城qíng势不稳,桓王的人马蠢蠢yù动,只待找个时机就要反攻,吞并这个东边最重要的关卡,惠王竟然在这种时候要出来打猎。

他能说什么?君臣君臣,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默然顺服。朝臣都羡慕他受宠,惠王打猎都要qiáng行邀他同往,说了无数次,他怎么婉拒沉默都没用。

他可以为惠王打下南崎这片天下,他可以给惠王想要的江山。但他想要的,惠王能给么?

他腰身猛转,手里的剑如同银龙一般呼啸而出,硬生生钉在院子里粗壮的松树里,震下大团大团的落雪。雪落在头上脸上冰凉凉,他吐出一口气,耳边仿佛响起族人的话。

「重天,你命中带煞,不可以留在族里。爹也不想这样,但是没办法,你还有两个弟弟,你二娘三娘她们身体都不好……」「重天,你去参军吧,说不定可以建立奇功。只是,别说你是魏家的孩子。爹老了,禁不起折腾,你是胜是败,爹都没有福气承受。」「现在你既然成了天威将军,就证明惠王对你青眼有加!你怎么可以放弃这个飞huáng腾达的机会!重天!魏氏一族的重振就靠你了!爹果然没有看走眼,你是咱们家的福星!」啊啊,至亲之间说话,为什么还要玩虚伪?他不明白,他命中带煞,他认命乖乖离开;要他参军,他乖乖跑去打仗;要他顺服惠王,他也没有半句怨言。

到如今,他只想问他们一句:魏重天,对你们来说是什么?算什么?

煞星成了福星,原来人的谎言这样不堪一击,什么都是说出来的,言语伤人最甚。或许他什么也不说,也是心里憋着最炽烈的火焰:他总是要作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让曾经的白眼láng刮目相看。

他要的,应该就是这个。

魏重天有些疲惫地抹了抹光头,头上身上的伤疤,是他的荣耀,所以他从来都拒绝太医治疗。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靠自己闯出一切。

他转身,忽然看到回廊上站着一个红衣女子,不由怔住。他的目光从她火红的衣裙一直扫到她妖娆明亮的眼睛,忽然慌乱起来,有些不敢相信,有些惊喜,更多的是骇然。

“……大嫂!”

魏重天上前一步,轻轻地,不可思议地叫了出来。

花九千定定看着他,她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空空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掉落,眼前不由自主掠过许多许多她几乎已经忘记的画面。那种画面血淋淋yīn森森,牵扯着她的五脏六腑,然后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剧痛攫住了她,小腹立即开始抽搐,她痛得要弯下腰去。

她几乎以为自己又要流血,于是有些慌乱地在腰间摸索,急急抓起紫金的烟杆,笨拙地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织辉糙苦涩的味道。那味道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平息一切làngcháo,剧痛慢慢消失,她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原来……”她微微笑了起来,轻道:“原来你就是天威将军,重天。我真没想到。”

魏重天急忙走了过来,有些笨拙地说道:“大嫂!你当年怎么突然就走了?大哥他……”他没说下去,他家大哥是什么德行,他太清楚了。“我娘她……”他也没说下去,他娘是怎么样,他也很清楚。所以,没必要说假话。

花九千捏着烟杆,眼神有些虚幻,轻轻说道:“都好久的事qíng啦,说起来有什么意思?重天,恭喜你,终于名声鹊起,魏家那些老头子终于满意了吧?”

魏重天抿起唇,似乎是想笑,可惜有点苦涩,笑得很失败。他搓了搓手,良久才低声道:“大嫂,这些年你过得如何?我娘和大哥他们……唉,我替他们向你赔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们一般见识……万峰会那里……我也赔过不是了。”

花九千挑起眉头,笑得讽刺:“你赔什么不是?我从来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既然没有恨,又何须赔礼道歉。不关你的事。”

魏重天低下头,他坑坑洼洼的光头上湿漉漉地,是刚才落下来的雪化了,冒出白色的雾气。他似乎有点忌讳她,说话前都要想上三四遍,好久才又道:“你……不会再回去了么?”

花九千点了点头:“我本来也不该留在那里,那只是会里给魏家的一个人qíng罢了。”

魏重天也只好跟着点头,又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他忽然拍了拍手,叹道:“唉,何必站在这里说话,大嫂,咱们进屋去说。不知你会不会给我这个面子?”

花九千欣然点头:“好啊,正好我也想知道天威将军的事qíng。你怎么会投靠惠王的。”

魏重天立即恭敬地领她进小厅,好在他向来是个简朴的人,身边只有一个贴心小仆服侍,上了茶之后,他吩咐不许让任何人进来,然后遣走了小仆,端茶喝了一口,才道:“大嫂,你不该在这个时候来雪山。”

花九千也抿了一口茶,淡然道:“我理会得,不过那也没什么。惠王要是有本事招揽到上三峰的人,也算他本事了。”

魏重天沉声道:“大嫂不要轻视这事,惠王身边的蛊师里面有没有万峰会的我不清楚,可那些蛊师里面有个十分厉害的女子,我曾听惠王手下的一个蛊师说他穷其一生也达不到那女子的厉害程度。惠王现在正是广招人才之时,如果被他知道你是……上三峰的人,他一定会qiáng留!你如不愿,他必然会pào制法子来惩罚你!他身边那个女子十分厉害!大嫂千万谨慎!”

花九千揉了揉额角,轻笑道:“怎么每个人都喜欢让我谨慎?你的好意我明白,谢谢你。可是我这次来,却不是为了惠王,而是出来寻找我的手下。我不想与任何势力扯上关系,你们无需为我cao心。”

魏重天叹了一声:“惠王他……用这种法子qiáng行搜罗了许多人,没人敢不服。”

花九千摩挲着杯子,微微一笑:“既然他是这种人,你为什么要替他效命?”

魏重天沉默了一会,他的神qíng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出快乐,只是一片莫名坚持的茫然,他低声道:“我……有想要的东西,惠王他是个珍惜人才的人。”

“你想要什么?名?利?高官厚禄?”花九千问的甚至有些好笑。

魏重天却认真地点了点头:“没错,我想要这些。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魏家,也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再看不起我。”

花九千原本只是说笑,听他这样说不由敛起了笑容。

“重天,你是认真的?”

魏重天点头道:“大嫂,你不用劝我,我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我比谁都明白。”

花九千看了他许久,终于说道:“你当真明白?你拿下了江山,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听过功高震主么?”

魏重天挺了挺脊背,好让自己看上去信心十足,他朗声道:“我相信惠王不是这样的人!我也相信自己绝对不会被人猜忌!江山是我们一同吃苦才打下的!名利是我该得的!是他该给我的!”

花九千默然。他选择的是什么道路!重天,你脑子发热了么?她还想劝,但见魏重天坚定的眼神,她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人有的时候认定了一条路便不愿回头,或许他在心底也明知道那是错误的,但却始终要执着地走下去,试图把结局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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