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那些恍如隔世的过往。
曾几何时，自己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而说那些话时自己那近乎自厌自弃的心情，百里屠苏现在仍旧记忆犹新。
——我满身煞气，本就为人所不喜。
——我乃不祥之人,结识无益。
如今，看着夏夷则貌似波澜不兴地说出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话来，百里屠苏却比任何人都能明白他的感受。
——因为曾有过类似的经历与心境，所以才会格外地感同身受。
这鱼妖的身份和处境，与当初刚下天墉城的自己，何其相似。
不同的是，后来自己有了倾心相恋的爱人、生死与共的朋友，体会到了人世间最温暖、最真挚的感情；而眼前这只鱼妖，却只能承受着世人的厌憎和敌视的目光，默默地把自己缩进坚硬的外壳里，仿若一只受伤的幼兽般，带着对全世界的警惕和不信任，独自舔着伤口。
鬼使神差地，百里屠苏上前一步，伸出手扣住了夏夷则左手，漆黑的眸子直望进那双澄澈蓝眸：“吃药。然后，跟我走。”
被对方火热的手紧贴着掌心握住，那仿佛能烫伤肌肤的温度激得夏夷则微微战栗，不自觉抬起眸子与他对视。
接触到对方那深不见底的双眸，夏夷则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已被对方一眼看透，所有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都在那双深邃锐利的黑眸下一览无余。
夏夷则忽然有些惊慌失措，下意识地避开百里屠苏的目光，俊脸却已悄悄开始发烫。
仿佛，那被握着的手掌传来的温度，已经悄然流过心脏，尽数传到了脸上。
他有些局促不安地想把手抽出，然而却被握得更紧。
耳畔传来百里屠苏不容置疑的声音：“等你伤好之后，我自然会离开。现在，你先和我一起去赎回玉佩。”
夏夷则怔怔地看着百里屠苏坚定的双眸，只觉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而新奇的暖流慢慢地包围了他的心脏。
这个看似冷漠的少年，明明与自己不过萍水相逢，却在所有人都将自己视为洪水猛兽之际，毫不忌讳他的半妖身份，主动向他伸出援手。
这令看惯了世态炎凉、人心险恶的夏夷则内心大为触动。
受这种新奇的情绪影响，夏夷则的大脑难得地出现了片刻短路。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的药，怎么跟着百里屠苏一起走的。
等他回过神来时，对方已经左手倒拖着那只怪兽庞大的尸体，右手紧握着他的手掌，施展腾翔之术回到了城内。
两人一起找到委托人交了榜，得到酬金六百两。
加上百里屠苏先前刷怪所得，刚好凑齐玉佩赎金，一千二百两纹银。
然后百里屠苏便拉着夏夷则直奔他先前当玉佩的那家当铺。
距离当铺尚有二十余丈时，夏夷则忽然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停下脚步留意观察四周，终于发现了异常所在。
——出现在那家当铺周围的人，无论是那些小摊贩摊主，抑或是路上为数不多的行人，看似都在专注于自己的事情，然而却都会有意无意地朝他看过来。
而且，他们身上似乎都带着极力隐藏的、若有似无的杀气。
而那杀气的目标，很明显就是自己。
夏夷则立刻转头看向百里屠苏，用仅能让两人听到的音量道：“情况不对，速离开！”
这时百里屠苏亦察觉身周气氛有异，闻言立刻掐起指诀，正待施展腾翔之术，前方忽然大乱，所有小摊主和行人齐齐掀了摊子抽出事先藏好的兵器，迅速朝着两人围拢过来。
几乎与此同时，附近屋顶上忽然闪耀起无数点寒芒，在落日余晖照耀下闪耀着诡异的蓝芒，一瞬间不知有多少张强弓硬弩将他们列为了射杀的目标。
夏夷则连忙拔剑，百里屠苏亦顾不上施展腾翔之术，反手抽出焚寂。
几乎与此同时，箭雨蝗虫般自四面八方齐射而下，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可怕的巨网，将两人笼罩其中。
两人都是身经百战之人，一眼便看出那箭尖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当下丝毫不敢大意，默念法诀召唤出防御结界，将恶毒的箭雨挡在结界之外。
一轮箭雨射毕，屋顶、墙头上的人立刻缩回，换了另一批弓箭手继续放箭。
数拨弓箭手轮流放箭，丝毫不给二人喘息之机。
防御结界极其消耗法力，时间一长两人便觉有些难以支撑。
百里屠苏与夏夷则交换个眼神，很有默契地达成共识。
——一人防御，一人进攻。
继而夏夷则将注入防御结界的灵力增加到七成，独自勉力抵御四面八方射来的箭雨，百里屠苏则左手捏诀，右手焚寂斜指前方。
红色断剑上缭绕的黑雾蓦然浓郁，继而众人耳边响起一声清越龙吟，一条黑龙腾空而起，长啸一声冲向屋顶的弓箭手。
那些弓箭手虽箭术极好，武功却是平平，于道法更加一窍不通，刹那间无数人伤在那条黑龙之下，箭雨包围中的两人顿时压力大减。
百里屠苏精神一震，连忙乘胜追击，如法炮制再度使出那招“怒涛龙骧”攻向另一侧的弓箭手。
如此数次后，埋伏在屋顶的近千名弓箭手十有八、九伤在“怒涛龙骧”之下，那恶毒箭阵终于被破去。
看到射来的利箭变得稀稀落落、不足为虑，夏夷则松了口气，撤去那消耗极大的防御结界，正待御剑与百里屠苏一同离去，忽然惊觉先前乔装成商贩、行人的那批刺客已经形成一个诡异的阵法，将两人包围于其中。
“该死！”夏夷则不由蹙眉低咒一声。
百里屠苏立刻询问地看向他。
夏夷则忧虑地看了百里屠苏一眼，自责道：“我方才大意了，竟未看出这些人的来历——看来老大这次下了血本，竟然请动了名震江湖的血玲珑罗咤。”
第8章 第 8 章
8
“血玲珑罗咤？”
夏夷则点头，一面在两人身周重新施放出防御法阵，一面低声解释道：“传言血玲珑罗咤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杀手。此人身具诡秘邪术，身价极高，极其难请，然出道至今从未失手。倘若我没看错，这些人应该是血玲珑手下的死士。”
他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阴测测的冷笑：“乡野草民，不想竟能入得三皇子殿下耳中，当真是我的荣幸。”
随着语声，一个身长九尺的彪形大汉凭空出现在两人身前十丈开外。
那人身材魁梧，身负一柄奇形长刀。相貌其丑无比，漆黑的脸上隐约可见血红的诡异魔纹，身周溢出丝丝缕缕黑色魔气。
江湖传言血玲珑出身魔族，如今看来此言非虚。
此刻他一双血红眸子毒蛇般锁定夏夷则，目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三皇子……殿下？”百里屠苏惊讶地转头看向夏夷则：“你？”
“我乃当朝三皇子李焱，字夷则。”夏夷则见身份被揭穿，便也不再继续隐瞒，略带歉意道：“抱歉，先前不该对百里兄有所隐瞒。”
百里屠苏倒也能理解他的苦衷，闻言道：“罢了。你我先共御强敌，离开此处再做计较。”
夏夷则点头，警惕地凝注血玲珑，长剑一挥严阵以待。
其实江湖对于血玲珑罗咤的传言远不止于他对百里屠苏所言。
据夏夷则得到的消息，血玲珑此人生性残暴，尤喜虐杀任务目标，死在他手中的人通常都会死无全尸，死状奇惨。因此血玲珑在江湖中可谓臭名昭著，其名可止小儿夜啼。
夏夷则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成为此人的目标，甚至还连累了刚刚结识的百里屠苏。
他转头看了身旁一脸平静捏出指诀的百里屠苏，心底悄然升起一抹歉意，暗下决心拼死也要护得他周全。
——尽管和这黑衣少年相识不过一日，他却已将其视为可为其两肋插刀的朋友。
夏夷则以前从未有过朋友，也从未想过自己这样的人会有朋友。
然而百里屠苏却在不期然间闯进了他的生命中，以不容置疑的姿态站在他身旁，令他无法抗拒地打开了紧闭的心扉，接纳了他人生中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朋友。
血玲珑发出一声怪异的长啸，似乎是某种指令。
那些死士们闻言立刻动作整齐地举起兵刃，脚下踏着奇异的步法，行云流水般围着两人游走。
他们动作奇快，步伐整齐丝毫不乱，手中奇形长刀在落日余晖下闪耀着诡异的光芒。
随着他们的动作，百里屠苏和夏夷则同时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顿时齐齐呼吸一滞。
两人不错眼珠地看着眼前数十人组成的奇形阵法，竟找不出丝毫破绽，不由暗自心惊。
这时血玲珑又是一声厉啸，那批死士得令，同时挥动长刀。
数十柄长刀划破空气，带着强劲的气劲和尖锐的利刃破空之声朝着阵法中心两人劈砍而至。
这样的刀法，如果自一个人手中使出，那自是不足为惧。
然而，几十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同时使出这样凌厉奇诡的一刀，其威力何止是这几十人的总和。
这样的‘一’刀，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啻于一场可怕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