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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安客栈怪事谭(222)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开始憎恨。那憎恨在黑暗里生根发芽,在广袤的大地深处肆意生长。它恨他,也恨最后从池子里出现的孩子。它更恨自己,因为它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够完美。

无数个日日夜夜,它在永恒的黑暗里,在缠结的、失败的、缺憾的怪物组成的肉团中躺着,思索着。为什么它不是最后一个,为什么它不能成为最后一个?是因为它不够像人?还是因为它不够强大?数不清的猜测切割着它的头脑,折磨着它的灵魂。

如果它有灵魂的话。

而现在,它终于等到了那个长大的孩子回来了。

最开始,不过是一种直觉。一种潜移默化的微妙共鸣。大约是组成它们身体的物质是全然一致的,所以当重六离开和回到这片土地上的时候,它能感知到这共鸣的变化。

但……最强烈鲜明的感知,仅仅发生在不久之前。

当重六识图说服地螭的时候,无意中将自己的情绪和记忆的波动散播了出去。就是在那时,它感觉到了。

它看到了重六碎片的记忆,也感觉到了重六想起那些记忆时最鲜明的感情。

它也看见了祝鹤澜,感觉到了重六提到那个名字时,流淌在胸口如蜂蜜般绵长剔透的感情。

原来这就是它原本有机会却失之交臂的生活。那广袤无际充满可能的人类世界,那黄金般的阳光和漫天飞扬的柳絮,那人来人往的市集和热腾腾的点心……还有与另一个人类间日渐深沉的羁绊……

重六拥有了一切,而它却连个名字都没有。

那一刻,原本就已经存在的恨被放大了十倍不止。它决定向毁掉它一生的“最后作品”管重六展开报复。

它要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第96章 海棠木箱(11)

那怪物的记忆和情绪在重六的头脑里横冲直撞,仿佛要将他原本的意识撕得粉碎。剧烈的痛楚在重六的头脑中爆炸,在他的灵魂中灼烧。他分不清哪些记忆是自己的,哪些是被强加进来的。矛盾的记忆互相撕咬吞噬,将他的大脑变成了惨烈的战场。

重六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尖叫。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要被那记忆撕开,一寸寸皮肉崩裂,露出鲜血淋漓却如虫般不停蠕动的异样内脏。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孔洞,黑色拉着诡秘的丝线占领了他的所有眼白,甚至从眼睛溢出,顺着眼角爬在脸上,宛如陶瓷娃娃碰撞出的裂纹。‘他那原本尚未畸变的手骤然爆裂开来,数不清的触手触须甩着毒液,倒立着尖锐的毒针,狠狠地刺入那些缠住他的触手。那些花瓣状的前端长开,露出一圈圈螺旋形状的牙齿,凶狠地噬咬着,撕扯着,将一根根给他带来痛苦的、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触手撕裂咬断。

它也发出一声惨痛的嚎叫,刺入重六脑中的毒针也被拔了出来。重六眼前一片过分斑驳的绚丽色彩,疯狂地缭绕旋转着,身体失去平衡,被不知什么时候便从肩膀蔓延开的沉重触手拉着跪倒在地面上。他大口喘着气,浑身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张开了。头疼并未褪去,反而化作了某种深沉的钝痛,开始向着每一条肢体中蔓延。

不可能……

他不可能是这样诞生的……

他不可能是从那池子里……他是人不是吗?他不可能是个怪物!

乱了,一切都乱了,从根源上彻底的乱了。重六昏头转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哪段记忆是自己的。

他不是人,他是从那池子里长出的怪物。在他之前,还有千千万万个他,它们一生蛰伏在黑暗里,如蛆虫一般生活着。

重六吃力地扬起头,看到面前无尽蔓延的、缠结在一起的黏腻触手,看着那些半透明的皮肤下流动的荧光、那些薄薄的泛着银光的鳞片、那些肿胀凸起的结块、那些收缩着的毒针、那些坚硬如钢的利齿……

原来这不是畸变……而是他本来的样子……

重六怕极了。他挣扎着,转身想要逃走。可是那些触手太沉重,而且全然不听他的命令。他只能狼狈地、如被渔网困住的鱼儿一般向相反的方向爬动。

可是它不放过他。这么多年,它在这黑暗中挣扎求生,早已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能力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它知道自己有多么强大,知道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搅碎最坚硬的岩石,它的毒液可以杀死身体足有小山那么巨大的兽,它可以探入任何生灵的头脑、控制他们的灵魂,甚至如果它想,它可以把别的生灵变成它的一部分。

但是重六不知道。

重六被保护的太好了,根本不知苦难哀伤为何物。以至于,他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蕴含着怎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