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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47)

她破了例,送他到楼下。他回头,见她站立在紫藤花下,幽幽人影,落花满地,梁间燕子不解人愁,依旧双飞,呢呢喃喃。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念道。一瞬间,他恍惚了,到底人生似词,还是词如人生?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邂逅一首好词,如同在春之暮野,邂逅一个人,眼波流转,微笑蔓延,黯然心动。遇见少游的时候,我正是如此。

读书的时候,有同学凑过来问有好的情诗没有。知道他的意图,我眼都不眨,挥圆珠笔就写下少游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然后等着他来问我什么意思,问明白了,好去哄女孩子,也算我功德一件。这小子却大叫:啧啧,这个这个我知道嘛!那个项少龙泡赵雅,陈家洛追香香公主时用的都是这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们还以为是“淫诗”。后面那两句我更熟,一般有了新的进攻对象,没空分身,我们就会安抚旧的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香蕉你个芭拉,这群“人渣”,千古名句被他说成“淫诗”,坏我偶像的名声。真是气死人!

少游这个人真的是天生的才子,少年时就文才华瞻,名盛一时,苏轼称赞他“有屈、宋之才”,王安石也说:“其诗清新妩媚,鲍、谢似之。”连牛郎织女这样伧俗的故事,到他面前,也变成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临水照花似的惊艳无语。隋帝杨广的两句淡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在他的笔下轮回,成了“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可知的天生好语言。

“千万寒鸦”缭乱嘈杂,改“数点”则意境全出,盗意不盗境,仿佛一艳俗女子洗尽铅华,叫人耳目清亮。最不能小看的是这一字之易。古人有“一字师”之说。《红楼》里元春归省,才试宝玉,宝玉题诸院的诗匾都说得过,独怡红院因是后来他的住所,如同与人的远亲近疏,题的反而不合元妃意。元春将“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又命他作诗,结果这个痴人仍写个“绿玉”。宝钗私底下提点他把“绿玉”改作“绿腊”,这呆子大喜,立时要赶着宝姐姐叫“一字师”,惹宝钗戏谑。王安石有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绿”字曾作“到”、“过”、“渡”,皆不能满意,后来偶然想到一个“绿”字,顿时觉得洞开心臆。佳人佳时并俱,那个字,那一句,好像天地洪荒开始就已经等在那里,等着和他亲近交接。

可叹少游有丰盛如筵的才华,亦是个命禄微薄的人。他一生仕途坎坷,总不得意,二十九岁、三十三岁时两次参加科举考试都名落孙山。名动天下的“山抹微云君”直到三十六岁才进士及第,真像张爱玲国文考试不及格一样,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玩笑。

北宋元祐年间旧党得势,苏轼曾向朝廷推荐秦观,谁知他得了重病,已回蔡州了,四年后才重回京师,当了宣教郎、太学博士一类无名小官。未几哲宗亲政,新党复起,元祐党人被清洗,此后秦观再也没有平安过。宦海浮沉,他是依附于苏轼的,却不似苏轼。东坡一生大起大落大悲大喜,际遇峰峦叠嶂,总也不负此生了;少游却是薄命才子,在不停的贬谪流放中,一点一点磨折了生命。公元1100年,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在流放途中的他还没有挨到京师,就病死在藤州了。

天涯羁客有太多难以排遣的愁绪,只有一点点地尽诉词章。少游在羁放之时写的《踏莎行》亦是名篇——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阕词,王国维极赞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两句,认为气象可与《诗经》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屈原的“楚辞·九章·涉江”和王绩的《野望》相并举。东坡则喜欢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观死后,东坡把这首词题在屏风上,连连哀叹:“少游已矣,虽千万人何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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