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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58)

表兄妹的恋情似少年梦境,恍恍惚惚的,一个一个的节气过去了,作为亲戚的往来,却显得更沉默,更羞怯。只是侧身从堂前掠过的身影,卧塌前俯耳侧听的脚步,只是父母谈笑的话题。青春在想象和期盼中簌簌地过去了。

那一年,他终于以一只钗头凤为聘礼,将她迎娶回家。那是一只钗,钗头是一只小小的凤——凤嘴小小,以为衔紧了一世的爱情。

以为一夕的相拥而眠,是终生的厮守。我太眷恋你了呀,无心去做别的事,天天谈诗论赋,耳鬓厮磨,不知今夕何夕,把什么功名利禄都抛到九霄云外。得到这样兰心蕙质的妻,谁舍得只顾追名逐利,冷落了你?何况我屡试不第,是因为性情耿直而得罪权贵,是血脉里流淌着诗人的梦魂;不是你的过错。

谁说世代望族,子弟就必得做官才不坠家风,才对得起祖先?若不是生逢乱世,谁不想效李太白“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在山水之间,赌书泼茶,琴瑟相和,“船前一壶酒,船尾一卷书,钓得紫鳜鱼,旋洗白莲藕。”足教世人从此不羡鸳鸯只羡仙。

不料却恼了母亲,一来唐婉不能生育,二来使陆游沉溺儿女情长,耽误了丈夫功名,是那不贤的妇。去占卜,说两人八字不合,母闻言大惊失色,逼儿子写休书,又赶着为他另娶贤妻。陆游毕竟是陆游啊,只可以做国家的栋梁,从科甲正途入仕,不可以做那儿女情长的贾宝玉。

也是因为爱儿子吧,为了他的功名前程计,更为了私心里那一点不可明言的“恋子情结”。就像焦仲卿的母亲一样,媳妇怎么做,也讨不得婆婆欢心去。因为我的儿子太爱你了,这本身就是一种罪。

女人的妒忌是嫉忿狠毒的根苗里开出来的妖花,却常常拿爱做幌子。

和了一阕《钗头凤》不久,唐婉便因悲痛过度,抑郁而死。她对得起陆游了!唯一辜负的,只是赵士程吧?一个清雅豁达的谦谦君子。史书上不提他的深情宽厚,可也应该是不输放翁的,如果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不是沈园一遇,那一阕伤筋动骨的《钗头凤》,他和唐婉安然到老,应该不是神话吧?

唐婉说“怕人寻问,咽泪装欢”,难道他真的一无所觉吗?沈园那一遇,她和他的未尽情愫,他真的看不出来吗?只是他选择隐忍,沉默罢了。他爱她,也尊重她。

她别去,用死亡在两个爱她的男人中间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银河。没有鹊桥暗渡,此生此世再不复见。死亡,有时反而是最轻易的割舍。

用破一生心,也无法让你爱我。夜半阑珊时,他又该有怎样的痛?

这一切的哀讯陆游并不知道。他刻意的远走他乡,忙于他的抗金大业。只有夜里挑灯看

剑,梦回吹角连营的军旅生活,塞上关楼的风刀霜剑,才能消磨他心底那属于江南的一缕缠绵隐痛。

人生如白驹过隙,一蹉跎,便是两鬓苍苍。直到四十年后,陆游重回沈园,才看到唐婉的和词。可是,伊人何在?他们错过了四十年!本该厮守却仳离的四十年……

像咬破舌尖般刺痛,我轻曼地想起“古诗十九首”里的句子:“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一霎的轻别,换来半生的凄凉孤单;生命中无法填补的空洞,只是一错手而已。相爱太深是错,没有恶意也可以导演出无法遏止的悲剧。爱的本身无分对错,所以也可以是错。

他的一生,写了九千多首诗词,却没有一首是给自己的母亲和续弦的妻子的。心里不是不怨吧,只是不能明说。他终究还是有怨,还是有恨。母亲扼杀了他一生的幸福,逼死了他最爱的女人。

对母亲的孝,应该是心甘情愿,若心生怨艾,已是不孝了。其实他如此地悔,还不如当初反了,拼着不做什么孝顺儿子,忠于自己,省得一生长恨。可惜已经错了,一错手,是天长地远,相见无期。

金戈铁马的陆游,一生中最柔软的伤口该是这“沈园”了吧,不能触碰,一动,就有汹涌的泪流出。他偶然看见别人做的菊花枕,想起她曾经把采下的野菊放在太阳底下晒干,细细地fèng成菊枕。为他做的枕头。那幽谧的菊花香,使他感伤地叹——“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他只能移情沈园。最后一次见到心上人的地方。 “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那时,垂垂老矣的陆游,总是老泪纵横,苦不堪言。一次次的重游沈园,哪怕是梦游,他也有诗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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