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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道是寻常(13)

纳兰词,虽是王国维极许的"未染汉人习气",但许是这位公子饱读诗书的缘故。容若翻用前人诗句的次数和频率都太高了,这首词里就有四句是有清楚出处--"阁泪"句:语本宋佚名《鹧鸪天》词:"尊前只恐伤郎意,阁泪汪汪不敢垂。";"袖口"句:语本宋晏几道《西江月》词:"醉帽檐头风细,征衫袖口香寒。";"心比"句:语本宋晏几道《生查子》词:"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惜花"句:语本宋辛弃疾《定风波》词:"毕竟花开谁为主,记取,大多花属惜花人。"虽然用的恰好,甚至比之原著毫不失色,可我认为容若的才气应该不止如此而已。

清时人用典像蹩脚的小贼,怎么看行藏太露。不似盛唐北宋,用典用得出神入化宛如探囊取物,是我家的东西我爱怎么显摆怎么显摆。读了许多《蝶恋花》,认为最好的还是柳永那首--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糙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三变的词由景入情,生动饱满,既有《短歌行》的萧壮,也有月落河塘的温柔缱绻,也用典,却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整体感觉是如此地一气呵成,叫人不忍终篇。结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不是普通的经典啊!再经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这么一点拨,流传的不是一般广泛啊!基本上语文成绩及格的中国人应该都知道。两阕《蝶恋花》相比不说高下立判吧,至少也强弱悬殊。

不但人会老,连诗词歌赋也会有老去的一天。无力惋惜这种衰微。这世间必有超越万物时间存在永恒的道,然而那又注定不被人限小的生命轻易触及。

蝶恋花散花楼送客

城上清笳城下杵,秋尽离人,此际心偏苦。刀尺又催天又暮,一声吹冷蒹葭浦。

把酒留君君不住。莫被寒云,遮住君行处。行宿黄茅山店路,夕阳村社迎神鼓。

【君行处】

临别宴后赠诗,赠词,是古代人的一项文化发明。不似现在的公款吃喝严重,古人大多是私费请客。而且除非是节日或者真正的达官贵人,一般的小老百姓能在家里整只鸡鸭,买点时鲜蔬果回来弄一桌子家常菜已经是很郑重的了,跟现在的生猛海鲜胡吃海塞简直没得比。再寒微一点的人,拿着花生米炒豆干,提溜着两斤酒在渡口桥头的长亭边折柳送客的也有。像容若在散花楼为张见阳置酒送行,应该属于规格和档次比较高的了。寒微的文人们自然不甘在金钱面前失色,于是寄托感情,比拼才气的赠别诗,赠别词就应运而生了。

这无疑为诗词的发展注入了活力,对文化的丰富起了作用。后来却也为成为诗歌衰退沦陷的一个重要契因。一旦诗词沦为觥筹交际的唱酬之作,像十里洋场里的交际花一样,你还指望她保持清纯质朴的本色吗?不过这是后话,今次不谈。

在赠别的诗歌刚开始出现的时候,如同初出茅庐的有志青年,的确还是很值得赞赏的,比如唐诗里,王昌龄在芙蓉楼送辛渐,写下了"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维送沈子福写下了"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李白送友亦是疏豪,磊落道:"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老苏更牛,一句"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被今人化成"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成功将无数人艳倒。如果不是送别,哪能如此彻底地激发诗人的才情和灵感呢?

纵使我们现在的生活中已经不复当时的情景,这些千古名句,依然能够给我们最真切的感动。在酒足饭饱从KTV里走出来的时候,深夜大风凛冽行人稀少的街头,远远看见灯火飘摇,城市像航行在黑暗海上的船,突然兴起的寂寞,让你心底忆起这些久违而亲切的情感。

这是一首送别词。其事是:康熙十八年,容若挚友张见阳被任命为湖南江华县令,容若为其送行,赋词。

秋天的离别从来最伤情,多愁善感的容若并不能幸免,于是上阕,他用的那些词:"清笳""刀尺"、"蒹葭浦"勾勒出的画面都是寒意沉沉,使人心意飘摇,心绪黯然的。一声声凄冷的胡笳声和捣衣声使得长满芦苇的水滨更添清冷。这一切,正应了江淹那句著名的离别广告语:"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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