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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张爱玲画语(34)

以爱玲的聪慧焉有不觉的?汉时司马相如移情娶妾,卓文君做《白头吟》: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又附书:朱弦断,明镜缺,朝露,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她纵有卓文君的题诗之才,而他已无司马相如的回寰之心了。所以一九四七年,当她得知胡已经安全之后,即给他去信,写道:“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我是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惟彼时小吉(劫的隐字)故,不愿增加你的困难。我把新近写了两部电影的稿费汇票共三十万一并寄给你。你不要来寻我,即或是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胡兰成接信在手,好比当头一棒,一瞬间身心俱灭。外边日光灿灿,耳边滋扰的蝉声依旧响亮,可也无碍了,心是沉到水里的静。

胡兰成说爱玲是“愁艳幽邃,最是亮烈难犯,而又柔肠欲绝。”叹息啊!这个男人真的是懂她的,轻轻一点便胜却旁人无数。只是不得长久。

胡兰成是很会爱的人,且看他的《今生今世》写得风流灵动,婉转轻扬,字字句句写的自己是天真洒然,至情无辜。他是聪慧而狡黠的,知道抬高了爱玲也抬高了自己。“民国女子”中的“张爱玲记”只到三十三页,另外的几位“民国女子”就出来了。即便加上后头夹七夹八写到的爱玲,篇幅还是很小。但就是这点东西,写出来被日后所有的张爱玲传记借用袭用。那些不那么聪明的人,用完人家的东西,还不忘品评他两句。就像我现在这样,很不厚道。

她是爱惨了他的,因为爱惨了才必须和他断绝。情是蚀骨之毒,而决绝解毒之方——死过,方有重生。高颚续的红楼梦,千不好,万不好,黛玉焚稿一节,却是绝笔。仿如闻一地玉碎的声音,清冷脆亮。决绝的美,是心碎无痕。

通常女子都比较牵牵缠缠,优柔寡断。自怨自怜、拖泥带水的多,手起刀落、挥剑斩情丝的少。诗经里有“士之耽也,犹可说也。女之耽也,未可说也”的句子,说的是男人迷醉容易解脱,女子就难,经常沉溺不能自拔。

从卓文君到张爱玲,女子应有这般烈性!女子的决绝,有一种烈性的美,至柔至刚,惊心动魄。女性的美有很多种,决绝这一种,为世所稀。

许多幽怨情仇不过是后人演绎,此情此境,当事者也许是漠然。即便有痛有恨,也如隔夜眼泪,未抹就干了,少有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深怨。爱玲的血液里,找不到大喜或大悲。她是个聪慧的女子,却不够狡黠,因为学不会妥协,所以孤单。只能在命运的角落里,兀自盛放。

别,爱胡兰成

男人的用情浮泛,往往是出于本能。坐怀不乱的守持则为后天教化。

以文视人,甚至以文断人,往往会失偏颇。譬如胡兰成之于爱玲,从两情相悦到始乱终弃,大家的看法意料之中的一致。我们视张为天人,对胡的所作所为自然不齿。但是,爱恨情仇,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爱玲不言,别人说再多也是枉然的。

对于胡兰成,与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因爱玲而起。最初知道他是“风流才子”、“汉奸”、“张爱玲的老公”而已。偏我对爱玲是隔岸观花,只觉得一树盛开,满目照耀,心底倒是没有多少惊动。这三个形态各异的符号,始终没有落下任何固定印记。

及后读《今生今世》,从“韶华胜极”看起,文字干净甜蜜,如我家乡酒酿一般,软软香香,咬下去却极有钢骨。又仿佛似曾相识,惊觉安妮的《二三事》——我认为她最好的作品,读而不厌的词句——用法竟是化自胡兰成。相比,安妮毕竟底子薄,流于冷峻,胡兰成轻轻洒洒写得浅易隽永,当中更有意思无限。

我惯来与人异,旁人认为不好的,我虽不至于认定不好,也自存了几分疑。对于胡兰成,看下去,不厌他,反而有几分喜欢他了。

他自己也承认对于女人是“无论好歹,只怕没份。”风流也好,浪荡也好,起码君子坦荡荡。情虽不专,却也不伪。风流的本色,胜过很多掩耳盗铃的人。

他说起自己喜欢上新的女人,怡然自得,倒像个贪心孩童炫耀自己的糖果玩具,招不招人厌不在他思虑之内,也不想想别人听着是否咯心。

尤其这个人是张爱玲,那个已经爱到觉得你是我的血ròu骨头,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是我的人,他却说什么克己宽人,只是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