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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长安(57)

作者: 盐盐yany 阅读记录

视线开始模糊,只觉得天地一线间升腾起大片尘烟。

再后来幻听也来了,恍惚间听见铁马嗒嗒而来,排山倒海之势,刀锋呼啸,如疾风骤雨,尖叫声哀嚎声乍起,人声犬吠,刀兵相接。

余光所至,一人一身玄衣黑甲端坐在马上,说不出的雍容沉稳。察觉到他的目光,一双纯黑的眸子抬起,瞥了他一眼,随即搭弓引箭,直冲着他过来。

射断了绳子,他甚至连声惊呼都没发出来,急急下坠,正落到那人马前。

一双用金线绣着双龙吐珠的长靴从马上下来,站定在他身前。他自下而上看上去,稳稳跌入那双饶有趣味看着他的眼睛里。

“这人我要了。”那人向后吩咐。

随即转身上马,慢悠悠地驶离了这片血腥地。

那年,他十三岁,那人把他从地狱的深渊里拉回来,把他带离了那个地方。

无以为报,只能生死相随。

苏岑望着那双浅淡的眸子,眼里多了几分敬佩之情,奴隶堆里出来的孩子,别人尚未开蒙之期,他便早已在生死边缘打过了好几个滚,所幸心智未被蒙尘,仍懂知恩图报。

祁林缓了片刻,才道:“当年的捕鱼儿海,不是爷让我们去的,是我们自己求来的。”

“嗯?”苏岑抬头。

“汉人是看不上我们突厥人的,在这里是,在漠北也是。”

苏岑微微皱了皱眉。

“我们杀敌,他们笑我们屠戮同族,凶残血腥,我们留情,他们又道我们忘恩负义,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在军队里,一个突厥人可以随意欺辱,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不敢反抗,汉人违反军纪顶多是一顿杖刑,但突厥人,会死。”

“若不是有爷护着,只怕我也活不到现在。但爷能护我们一时,却护不了我们始终。爷养着我们已是犯了忌讳,几十万汉人将士的心不能寒,爷要顾全大局,有些事上不得不有所偏倚。”

苏岑心下暗惊,当初只道宁亲王独断专行,从来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没想到却也是心思如发,治理三军靠的不是一意孤行,这人也有过自己的求而不得,想护而不能护。

“既然我们不能立德,那便立威,不求汉人敬我们,那便要他们怕我们。”

“所以你们进了捕鱼儿海?”

“爷从来没发过话要我们非得干什么,是我们自己决意要去的。汉人不敢干的事我们来干,汉人做不成的事我们来做。一百五十人,只回来了二十人,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突厥人被欺辱,图朵三卫再也无人敢惹。”

苏岑静默,用一百三十人的鲜血铺成的路,回来的二十人也都是手上粘满了同族人的血,不成功便成仁,为了有一席立足之地需要生生用活人的鲜血献祭。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从捕鱼儿海回来的,还是从地狱回来的?

“所以刚回京的时候也是……”

当年宁亲王率图朵三卫回京,朝中有心之人早就打算借题发挥,打狗顺便给主人个下马威。正巧祁林一身胡刀戎装,把小天子直接吓哭在朝堂上,没等别人发话,李释二话没说罚了五十庭杖。错筋断骨的庭杖,五十杖足以要人性命,可这人行完刑竟自己走回了兴庆宫。那日长安城里的人都看见,一人从宫里出来,全身浴血,却走的沉稳挺拔,不带一步凝滞,一时成为长安城茶楼酒馆的谈资,惊为天人。

祁林听明白了苏岑说的是什么,点点头,“是爷故意安排的,爷在边关待了多年,当时朝中势力薄弱,爷需要立威,我们也需要立命。”

“你就没想过自己走不回去?”

祁林往后一靠,眯眼看着篷顶纱幔,“当日我吃了小还丹,锁了全身经脉,可闭一时痛觉。”

锁了经脉,虽能麻痹一时,事后且不说疏通时针扎般刺痛,锁住的痛觉也会决堤而来,足以将人淹没。

“那后来呢?”

“后来……”祁林微微一忖,“后来爷用续命金丹帮我吊了三天,耗了兴庆宫大半个药库。”

苏岑想起当日引路的太监提起祁林时的神情,虽鄙夷,却又有几分忌惮,想必也是当日被威慑住了。

“所以,爷也不是无所不能,在这长安城里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与生俱来的,”祁林轻轻摩挲一截指骨,“你父母兄长可还健在?”

“嗯?”苏岑微微一愣,“都在。”

“待你可好?”

“……好。”

“所以你不知道父子离心兄弟离德是什么滋味,没经历过阴谋暗算,没失去过至亲至爱。当年太宗皇帝驾崩时突厥突然起犯,爷被困在边关都没赶上最后一面。温小姐过府几年,爷怕朝中风云牵连了她,从没碰过温小姐一丝一毫,人却还是莫名就死了。先帝仙逝时确实留下了一道圣旨,说小天子若无德,可取而代之,却也在殿外布下了天罗地网,爷若真拿着圣旨出来了,当即便会血洒含元殿前。你道他高高在上万人敬仰,太宗皇帝留有十四子,为什么偏偏是他高高在上你想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