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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红(62)

应笑侬端醉态娉婷而起,走到她面前,斜着眼尾徐徐转身,转到将要看不见脸,他陡然一个下腰,又稳又飒,定在原地。

他颠倒着脸,勾起一个笑:“您来来?”

“女鬼”面无表情:“我来不了。”

应笑侬满意了,腰杆柔韧地一抖,直起身:“醉酒都不行,你还能来什么?”

“女鬼”清了清嗓子,提一口气,突然大喝:“好奴才!”

应笑侬一惊。

接着,她沉稳高亢地唱:“见包拯怒火——”

应笑侬没料到,她竟然是……

那嗓子又宽又亮,带着金属般的堂音:“满胸膛!”

“见包拯怒火满胸膛”,花脸老旦戏《赤桑镇》的一段,时阔亭在屋里听见,跑来惊讶地问:“哪儿来这么好的老旦!”

他一到,“女鬼”就闭嘴了。

应笑侬上下瞧她,这身材,这长相,他以为是个大青衣,再者是花旦、刀马旦,没想到居然是老旦,嗓子还这么透:“行啊丫头!”

她和刚才有点不一样,抿着嘴稍显腼腆:“还比吗?”

“比!”宝绽也到了,拎着时阔亭的琴,新致勃勃进屋,“姑娘你唱,我给你操琴。”

天色越来越暗,屋里快看不清人了,她挺轻蔑的:“你谁呀,”接着指了一下时阔亭,“我要他给我拉。”

三双眼睛同时落在时阔亭身上,他没接茬,应笑侬贴过去,拿指头戳他的心口:“把这丫头给我拿下,咱们团正好缺个老旦。”

时阔亭推他:“少动手动脚的。”

应笑侬瞪眼,从牙缝里说话:“皮痒了你,痛快的!”

时阔亭回头去看宝绽,拿眼神问他:老旦,你要吗?

宝绽把胡琴递过来:当然要了。

“得嘞,”时阔亭接着琴,找把椅子坐下,“什么调,姑娘?”

那姑娘全没了方才的傲气,有些羞涩地说:“你定。”

好一个“你定”,时阔亭按着她刚才的调子起西皮导板,一小段过门后,她大气磅礴地开嗓:“龙车凤辇——进皇城!”

大伙一愣,这不是《赤桑镇》,而是《打龙袍》,同样是西皮导板开头。

《打龙袍》是传统老旦戏,讲的是北宋年间,包拯去陈州放粮,偶遇仁宗的生母李氏,借元宵节观灯之机,由老太监陈琳道破当年狸猫换太子的真相,迎接李后还朝,并杖打仁宗龙袍,以示责罚的故事。

她嗓子是真的好,波涛汹涌一样,有用不完的气,西皮导板转三眼,三眼又转原板,她不紧不慢,韵味十足,唱李后御街巡游,接受汴梁城文武百官的朝拜:

“耳边厢又听得接驾声音——”她端着架儿摆着谱儿,时阔亭一个小过门跟上,她青眼一扫,却没唱下一句,哗啦啦又一个过门过去,她还是不开口。

时阔亭和应笑侬摸不着头脑,宝绽灵光一闪,迈着方步上去,躬身念白:“臣王延龄见驾,国太千岁!”

王延龄是宋仁宗的宰相,戏里由老生扮演,在这里有两句垫词儿,果然,姑娘脸上露出笑意:“平身!”

小丫头有点意思,宝绽躬身再接:“千千岁!”

姑娘被伺候舒服了,高高在上地唱:“王延龄在我朝忠心秉正!”

这句唱完,她又不唱了。下头见驾的是老太监陈琳,也有两句垫词儿,时阔亭操琴,宝绽扮了王延龄,就剩一个应笑侬,他那脾气哪肯扮太监,过门拉了一个又一个,他和那姑娘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肯服输。

宝绽从背后握住他水袖里的手,应笑侬不言语。

宝绽又拉了拉,应笑侬甩开他,忍气吞声上去,学着丑角的嗓子:“奴婢陈琳见驾,国太千岁!”

姑娘这下心满意足了,一脸得意:“平身!”

应笑侬恨恨地啐:“千千岁!”

她四平八稳地唱下去:“老陈琳是哀家救命的恩人!”

后面还有一个包拯见驾,时阔亭本来想搭一嗓子,结果人家姑娘没用他,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好一个忠良小包拯,”原板转流水,“你为哀家巧办花灯,待等大事安排定,我把你的官职就往上升!”

她一双桃花眼儿牢牢盯着时阔亭,似有无限的柔情在里头。

时阔亭收琴起身,应笑侬拿胳膊肘顶了顶他的心窝,小声咕哝:“我怎么觉着……她对你有点意思?”

“这么黑你能看见什么,”时阔亭转身问那姑娘,“你让我操琴,知道我是琴师?”

姑娘捋好一头长发,清脆地说:“我是陈柔恩。”

答非所问,时阔亭皱眉。

“你不记得啦……”姑娘挺失望的样子,“前两年你到市京剧团示范,我跟你说过我名字的,”她急着补充,“我那时候是短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