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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南风(64)

左思右想间,已唱完一曲《孤城闭》,辽远广阔,仿佛将人带回在糙原疯跑的无忧少年时,苍穹之下,大地无垠。

那人闭着眼,待最后一个音落下,微微勾起唇角,笑如皎皎明月,开口似珍珠落玉盘,铮铮如琴音空灵,“姑娘想起家乡了?”

知府大人挽起袖子擦汗,仿佛是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宽大的袖子后头藏着一张滑稽可笑的脸,拧着眉毛对她使眼色。

她笑,对着镜子练习无数次的柔媚笑容,温软中藏着妩媚,男人最最受不得,看一眼就要心肝宝贝叫着拉进怀里好好宠爱一番。可惜贵人仍闭着眼,昏黄的光在他白玉似的面容上亲吻,他眼角青色的痕看得让人心疼。

捧一碗香茶奉上,他依旧不理,默然无言。

七七带着笑,轻声道:“谁人不思归?即便是奴家这般身份,亦是想着他日能再回故乡去。看一看花糙树木,就已满足。”

那人在躺椅上休息,面容平和,让人怀疑他是否已熟睡,听她说话,却是一顿,继而问:“你家乡在何处?”

七七答:“奴家家住朔州,三个月前逃难来的太原。”

他手上一块碧玉扳指,缠一根红线似血脉交缠,更衬得皮肤浑然一派病态的苍白。“朔州没了……”

七七道:“待蒙古人走了,会再有的。”

“若蒙古人再来呢?”

七七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似乎是累了,说得两句话,又沉默起来,她有些无措,不知哪里说错话,脑中将方才情景细细回放一遍,发觉并无不妥之处,只得自嘲,原来是自己急功近利,太过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白白放过脱离苦海的好机会。

他究竟是怎样的身份?听口音像是京城人士,京城来的,总不会是皇帝吧。

“你叫七七?”谁知他突然问,而她呐呐答,“是。”

他说:“改个名字。”

她呆愣,不敢问为何。

却听他淡然带过,“春花秋月良辰美景随你取名,七七不要,因为……你不配。”

不配吗……

瞬息之间便将一颗心伤透,这就是贵人们的本事,与生俱来,你看他不动声色,仿佛方才仍在说家乡辽远,永不可达。而不是说她低贱下作,连七七这个名字都配不起,连名字都不可以拥有,却要往何处安身?

仍是要笑,谁让你站出来卖的就是迎来送往一沉不变的媚笑?

她默默不语,知府大人急得满头汗,压低了声音训斥,“不识好歹的东西,公子金口玉言赐你姓名,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磕头谢恩哪!”

她再不敢多言,柔顺地跪下磕头,“良辰谢公子恩典。”仿佛是她苦苦求来这陌生姓名,而他不过闭目养神,纤长的手指扣一扣扶手——知道了。

她缓缓起身来,知府大人仍旧战战兢兢跪着,唯恐有何不妥之处,怠慢了贵人,要抄家灭族,惹来弥天大祸。

屋子里靡靡白兰香早已撤去,现下鼻尖只闻得到明前龙井苦艾茶香,浅淡芬芳。

时光静谧,他似乎浅眠入梦,又仿佛陷入千头万绪的过往之中,微微拢着眉,不宁。

忽而他问:“你见过她吧,如何?”

“公子指的是……”是故交好友,或是红颜知己?

“顾家的小少爷,顾南风,你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罢,说说她。”

她斟酌言语,万分小心地答道:“顾公子那样的家世,一生富贵荣华,自然是极好的。”

他有些恍然,低声喟叹,“你说的是,她自然是好的,不然怎会只言片语没有。倒宁愿她受了委屈,哭着闹着回来,如此……”如此好过六年不相见,百千日夜,无所恋眷。她足够心狠,誓要同昨日断个干干净净,半点念想不留,她自要有她一番广阔天地,在宫里……不,她怎能情愿锁在囚牢一般的宫殿中伴他左右?只得苦笑,听闻顾南风现下另结新欢,他却似被遗弃的妇人一般思前想后,踟蹰不定,谁教他仍念着她?活该心似火焚,通通自讨苦吃。

而七七,不,现下应是良辰姑娘不敢多问,闭紧了嘴巴陪着他一同静默,仿佛在此刻共同缅怀,缅怀过往纯净无暇的时光。

他说:“我只怕如今,她早已认不出我来,即便相认,亦是相顾无言,徒增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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