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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囚牢之起(110)

一九七三年,咪宝的哥哥哇哇坠地,一九七五年,咪宝也看见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咪宝的妈妈在未下乡时,是位年轻的高中语文教师,她为咪宝和咪宝的哥哥取了同名“钱隶筠”,只不过咪宝哥哥的“筠”从“均”音,而咪宝的“筠”从“匀”音,如此,两兄妹的名字,读法合成“均匀”,但写法一样。

咪宝三岁快半,上身穿着小棉袄,下身穿着开裆裤在农家院里追大鹅时,家里那台老旧的亚美收音机里播了一则她听不懂,哥哥也听不懂的新闻。可他们的妈妈在听完广播后,一下惊叫起来:“我能回城了!天啊!我终于能回城了!”苦等十年,终于。

知识青年返城的心情是执着,也是复杂的,钱妈妈得到返城名额,一半喜,一半忧。喜的是自己终于能脱离艰苦的环境,回到父母身边,享受由于以农养工带来的剪刀差福利;忧的是名额只有一个,不可能举家回迁。钱妈妈问丈夫如何是好,本就因农业户口觉得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的男人冷冷丢下一句话“你爱咋办咋办,给俺娘把孙子留下来就行”又回合作社的地里种田去了。

咪宝的父亲,名叫钱五行,比咪宝的妈妈徐延卿大三岁,是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壮汉子。父亲早逝,母亲病弱令他早早挑起了家里的担子。

作为穷困一家的顶梁之柱,年少时虽沾了大锅饭的光没有饿肚子,但那样的好日子并没有延续太久,一九六零年的自然灾害使得大锅饭也吃不饱人,为了让卧床的母亲吃上稍微营养的东西,他冒着被通报批评扣工分的危险,在自己的床底下圈养了三只母鸡,靠着从牙缝里抠出一点口粮和一把藏在衣兜里带回的,合作社喂猪的麸皮,他硬是把三只小鸡养成了六岁还能产蛋的老母鸡。

徐延卿这个人,是钱五行艰难而执着的生命中从来不敢奢望的光芒。她美丽善良,她温柔细心,她贤惠孝顺,她知书达理…更不可忽略的是,她是个拥有城镇户口的人。

那年头城镇户口与农业户口的差别与现在大不相同,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工厂招工,不要农业户口的大人,学校招生,不要农业户口的孩子,农业户口的人就算到了城里也没饭吃。由于城市优厚的生活条件,农民用他们血汗养活的的城里人,因为重工轻农的政策倾向,硬是比城里人矮了一头。

综合种种,钱五行在追求徐延卿时,凭借的完全是年轻人冲动至极的情不自禁,他从来没想到在他连续四年日以继夜的关怀照顾下,徐延卿居然会答应嫁给他。

他的固执得到了回报,美妻,壮儿,娇女,年迈的母亲笑得合不拢嘴,病体似乎也在几年中康健许多。

知青返城虽然是徐延卿一直念念不忘的事情,但沉浸在幸福中的钱五行从未在意,他有很多事要忙:他要下河抓些鲫鱼给妻子熬汤下奶,他要上山看他挖好的兽井里有没有新的动物可以给家人加餐,他要讨好合作社里的生活委员,让她多给布料让母亲,妻子和孩子们在冬天里穿得更暖一些…他要与在合作社学校里担任教导员的徐延卿一起努力,努力养活一家子人。

返城名额下来的时候,他纵有万般不舍,却也知道自己抵不过妻子归城的执着,为了妻子和孩子的未来,他更不能自私地将他们留在农村。可老母亲不会舍得钱家的一脉独苗流落他乡,徐延卿若自己带两个孩子也辛苦,所以当徐延卿问他改怎么办时,他说出了上面那席话。言中之意,不外是“小的归你,大的归我”。

徐延卿返城后,关系跑尽,人脉用全,也只赶在小钱隶筠六岁入学以前办妥了小钱隶筠的户口,而大钱隶筠和钱五行,只能待在原处,等着她工作所在学校半年一次的长假来临时带着小钱隶筠坐着火车,赶迢迢数百里地,回去探望。

从一九七八年到小钱隶筠初中毕业的近十二年间发生了许多事,有两件令小钱隶筠印象特别深刻:一是小学三年级时奶奶过世,妈妈红着眼带着事假条到学校接出了正在上课的她,直接奔往火车站,回到被她背地嫌弃的落后农村,在小山坡上参加了奶奶的下葬礼。小钱隶筠记得盖棺时,奶奶穿着妈妈亲手为她换上的黑黄两色寿衣,面目安详。二是初中二年级时爸爸以四十五岁高龄考进了B城一所普通大学,一时间成为B城各大报纸竞相报道的热门人物。她听见妈妈于放榜当天躲在房间里又哭又笑了一整夜,因为当时考学是带户口的…

在饿殍满地的三年自然灾害中救活老母亲,钱五行靠的是固执,在青春激扬的年岁里博得美妻下嫁,钱五行靠的是固执,在妻女回城后为自己争取合家团聚的机会,钱五行靠的还是固执。

虽然都是些不起眼的成就,可你让他怎么能不坚持固执?

109——柯——

暮楚时,咪宝打电话回会馆申请续假,师烨裳不在,会馆由席之沐做主。席之沐一听她要请假,先是老大不情愿,待明确情况后,立刻准假,并让咪宝先在医院等一会儿,她马上过来。咪宝说她来了也无济于事,还是不要耽搁工作的好。席之沐答未必。

果然,不大一会儿席之沐就到了,旁边还跟着个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医生。席之沐边走边满脸埋怨地朝佝偻着背紧随于她身后一步的女医生训话,那医生也是好脾气,随便她怎么训也依旧满脸笑容,嘴里除了“是是是对对对”,再没有别的应答。

走到咪宝和林森柏面前,席之沐还不肯放过小医生,伸手一指ICU的方向,“你这个副主任是怎么当的?”这个俯首贴耳的可怜小医生正是李孝培,B城中心医院神经外科下设脑外科室的副主任。

B城的120急救呼叫中心就设在B城中心医院里。因为医疗设备齐全,急救医生优秀,大多数通过120急救车送往医院的病人,只要条件允许,都会被送到这儿来。咪宝根本不需要告诉席之沐钱五行进的是哪家医院,席之沐一听120,当脑就想到了李孝培,一个电话打过去,李孝培查询入院名册,一看下午有个钱姓老人中风入院就知道自己少不了要挨顿骂,所以这会儿虽挨骂挨得极冤枉,却因早有了心理准备,无论席之沐怎么骂,她只当耳边风,一点儿要反驳的意思也没有。

“高压180,低压110,”李孝培一到病人家属面前,立刻直起腰板,换了副医生的态度,“有过轻微的缺氧缺血性脑出血,这次是二次中风,我没拿错病例吧?”她问咪宝。

席之沐气她关键时刻还整个吊儿郎当的样子,起手就是一个爆栗子,“好好说话!”

“是是是,”她缩着脖子,摸自己脑门,清清嗓子,又道:“钱小姐是钱五行的直系家属对吗?”咪宝应是,坐在她身边的林森柏问自己需不需要回避,李孝培说没关系,只是病情描述而已,没有回避的必要。

“ICU病房有专职的护士24小时照顾,我会叮嘱她们重点看护钱老先生的,钱小姐和您的家人不妨先回家休息,一来是ICU基本不开放探视,为了杜绝家属在院等候的情况,我们已经封闭了客用无菌观察室,您在这儿坐着和在家坐着没有不同,照样看不见。二来是颅脑钻孔手术后,病人暂时会有一段昏迷期,但并不存在生命危险,ICU的监护条件你们应该很清楚,你们在这里,于事无补,只会增加医生和护士的工作压力,因为他们还要照顾你们,这样,本该用在看顾病人上的精力就大量分散了。”

钱五行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李孝培想避过病人日后存活几率和治疗难度,直接劝病人家属回家休息,不要无谓地牺牲时间和精力。但咪宝担心的始终是父亲还能活多久,是不是还能醒过来,是不是会有严重的后遗症,所以她起身追问,“我父亲的情况是不是很糟糕?”

李孝培没有亲自参与手术,但她看了手术记录和过往病历,知道钱五行的情况并不是“糟糕”那么简单。颅内大面积出血,引起颅压异常,钻孔释放压力只是急救手段而已,无法医治根本。

若患者的血压降不下来,颅内出血面积还会持续增大,降血压的硝普纳、硝酸甘油、乌拉地尔及降颅压的甘露醇药力持续时间都很短,一旦停用,生理指标又会恢复原状,而若这些特效降压药应用时间过长,又会影响心脏机能和肾功能…具有针对性的手术似乎可以解决问题,但要同时解决心脏和颅脑两个问题,她不怕医疗技术水平达不到,而是担心老先生的身体受不了。

席之沐之前就警告过李孝培,如果病人暂时没什么生命危险,那就尽量稳定咪宝的情绪,劝她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中,将病人交给医护专家照顾。因为咪宝是个公认的大孝女,一旦知道父亲虽暂时还活着却正逐渐迈向死亡,难保她会做出辞去工作全职照料父亲的事儿来,到时,会馆的工作没人料理事小,耽误了咪宝事业前程事大,毕竟死者长已矣,存者还得偷生不是?

“这样吧,钱小姐若想知道病人的具体情况,”李孝培怕席之沐放在她背后的手捏她,赶紧朝席之沐使了个眼色,看席之沐了然地眨了眨眼睛,她这才敢放心说下去,“不妨跟我到办公室去,我向您详细解释后,您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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