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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囚牢之起(148)

端竹其实并不介意别人说自己是孤儿,因为她根本不是孤儿,她还有个爸爸,他的存在能够在最大程度上降低端竹对“血亲”的依恋,所以就端竹本意而言,她不愿意做反驳,她宁愿笑着笑着,混过去就好。可郝君裔下午时当她面一而再再而三翻来覆去反复强调的话犹在她耳边,她只好也禀起一脸笑容,眼睛眯在母鸡婶婆鼻梁上,按着《反八三十六计》上说逐条落实。

反八第一计,顺水推舟。“四婶婆好,谢谢四婶婆关心,我也觉得当孤儿不错。”按着八婆说的话说,让八婆失去欣赏你伤心表情的八卦原动力,顺便降低她的敌意。

反八第二计,彼道还彼身。“可如果您的孩子也是孤儿的话,我相信他们的运气一定比我好。”她说你啥你都可以琢磨琢磨,把她说的话处理一下,打个包再给她丢回去。

反八第三计,针砭时弊。“对了,我听说您的小儿子去年夏天中考不怎么得利,现在不知在哪所高中就读?”八婆也有心头肉,拿出来随便八八,一八一个准。

反八第四计,聊表关心。“我也知道老蚌含珠不容易,您都快五十的人了,儿子才这么一点大,确实够让人操心的。”她替你操心,你当然也要替她操心,礼尚往来方为待客之道。

反八第五计,畅想未来。“听说现在B城让高中划分数线了,分数线以下的不管交多少赞助费都没办法弄到学籍,唉,要真是这样的话,可就苦了您家少爷了,小小年纪要背负着借读生的名义读书,一定会被同学笑话的。万一今后再考不上大学,前途似乎会比较渺茫。”八婆的后半生指望啥?还不就孩子吗?孩子不出息,她脸上就是涂几层蜡也出不了光。

反八第六计,水戏鸳鸯。“啊,是了,四婶婆,我想问您个事儿,我今天中午看杂志,杂志上说,外国权威科学机构研究结果表明,体态臃肿的中年女性,丈夫出轨几率高于百分之八十五,我问郝君裔来着,可她说她不知道,她没到那岁数,也没结婚,奶奶又太瘦,大婶婆也瘦,我觉得问您正合适,当然,如果您不方便说的话……”

端竹这辈子头回一口气说那么大串话,说着说着,口就渴了,汩汩再喝掉两口酒,她刚准备按着古老哲人编创的教材继续说下去,两只手突然按到了她的肩上,她回头,看见郝君裔眯着眼硬要抿直嘴角的样子。

“端竹,这种事情小孩子不要管,”郝君裔说着埋怨的话,却用着放任的口吻,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她极度乐见她四婶的气得红里透黑的脸,“四婶,她初来乍到,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您可多包涵。”

“八婆”噌一下站起身,看样子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可端竹还在面色自然地往肚里灌酒汤,郝君裔捏着端竹的肩膀,阴森森地歪着脑袋朝她笑,她说什么也不好太失态,事情是因她而起的,她若压不下去,输给个听说家底一穷二白平时木讷得一天也说不了两句话的孩子,她这几十年也就算白活了,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要把端竹千刀万剐的念头,阴阳怪气地抬起扶在腰眼的手,摸着嘴角,干笑道:“君裔,瞧你说哪儿去了,四婶怎么会跟个克父母的孤儿计较呢?你想,四婶儿我多贵的身子,要是被她个贱命贼儿,野草柴根……”

“骂起来了?”

端竹听见个苍老的声音,连忙转头去看,郝君裔笑着拍拍她,身形从她背后让开去。

“爸……”同桌中老年妇女们纷纷起身。

说话的是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拐杖,长寿眉,山羊胡,一袭绸制的素青长袍,像极了电视里常常出现的寿星公。他的背有些弓了,腰却还很直,郝君裔要去扶他,他还有推拒的意思,郝君裔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又将视线摆回方寸桌面之上。

端竹看着他,忽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她仿佛看到了六七十年后的郝君裔,因为那副五官长得实在太像,简直就是用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只不过一个还没大用,崭新着,一个已经用了一个多世纪,陈旧了。

“我刚在这里站着,听小竹子说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嘛,反倒是你啊,惠淑,”老人抽口烟,有些失望地摇摇头,悠悠几丝白烟从鼻间逸出,“在郝家学了几十年,你还是上不得台面,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让你进郝家这扇门。”

依照郝君裔之前提醒,老人说话时端竹一直留心着他的表情。

她发现老人虽然年已过百,但眼内不像平常老人那般浑浊,一镜明湖似的眸子很容易让人想起郝君裔,平时看,它只是像外国人的眼睛那样深陷在眼窝里,可一旦它眯起来,样子便像极了秃鹫的眼睛。这虽然听起来有些恐怖,然而在正常人类中要找出一双与其相似的眼睛并不难,臭名昭着的纳粹首领希特勒那双被誉为“恶魔之目”的眼睛就是其中典范。

老人的精神可谓之矍铄,牙齿洁白整齐,没有一颗缺损,应该是从年少起就注重养生的,胡须长势一致,随着下巴的形状微微上翘,眉线均匀无断,眉毛长而不乱。端竹下巴搁在椅背上,想要摸摸他垂至颧骨上方的白眉,但也知道这样做不太礼貌,于是她只静静看着,直到老人慢慢转过头来,伸出劲松枝干般苍老的手,用手背拍了拍她的额头,“叫老爷爷了没有哇?小竹子。想摸我的眉毛就先叫声‘老爷爷’让我高兴高兴。”

端竹簌地瞪大了眼睛,人生中头一次对“人心”这样东西产生好奇,也终于相信“人老精鬼老灵”这句话不是古人杜撰出来吓小孩用的。

145——不——

每年临近春节时,各企事业单位都会忙得昏头转向,源通地产内部自然也不能免俗。林森柏今年因为一个大工程出了质量问题,忙得连礼单都没时间看,成天到晚地坐在公司里免费处理纠纷。

说起来,他们这些个开发商也挺可怜的,房屋质量出问题他们有一定的责任,但撑死了是个监管不力,就算质监质检的人24小时呆在工地上巡视监督,该出问题的地方还是一样也跑不了。问题楼盘是零六年初完工的,从打桩阶段一始源通便与承包工程的建筑公司多次就房屋质量问题进行交涉。建筑公司面上说要翻修翻整,但每次都是说了就过,有时被源通逼得紧了,就干脆停工,气得林森柏几次要换承包商,可最后都被同事劝下,原因是时间不等人,如果不能在合同规定的最后期限前交房,源通便有可能面临巨额索赔或大宗堂面官司,林森柏无奈之下唯有作罢,只是让质检部的人盯得紧一些,千万别出那种屋顶塌下来砸死一家人的大事故就好。

跟着零五零六年的风,零七年房地产形势依旧被业内外看好。源通的房子在景观和户型设计上一贯做得不错,容积率相对合理,质量上也没闹过什么负面新闻,所以问题楼盘尚未进入现房销售阶段已被预定过半,封顶后即使抬升了售价,但也一样不愁卖,林森柏赚得钵满盆盈的同时,逐渐忘了建筑公司给她带来的坏心情,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几块待处理的闲置土地和几栋早先廉价收来的烂尾楼。

然而世事就是那么公平得令人想哭,零七年一始,林森柏还没来得及查查自己名下又多了多少流动资金,几家收到钥匙正在搞装修的业主便找上门来,要求源通的人去看看他们那糟糕的墙,按业主们的原话说,就是“用豆腐砌的墙也比你们的结实”。

时至今日,林森柏在房地产这行已经待满八年,怎样壮观的豆腐渣工程也见过,那几栋公寓楼封顶时她亲自带着质检的人在工地上转了三天,自问那些墙并没有业主们说的那么差劲,也就是砖不大好,用锤子一敲就能把水泥钉捅进去一厘米而已,无伤大雅,请市里质检所的人来查,也说各项硬指标都达到了国家标准。于是探究业主们不满的根本原因,大抵还是目前随全民批斗房地产开发商的革命大潮,装修公司工人特别喜欢把自己手艺糙的责任埋怨给开发商,搞装修的时候一个个都像建筑专家一样满嘴跑舌头,这儿不好,那儿不好地说上半天,连手抖腻子刮不平都要啐开发商几句过瘾,业主们几十上百万买的房子,哪能容人随意玷污,这才有了业主唧唧歪歪找上门来的事。

按源通往年做法,这种事都是由客户服务部投诉处理科的人去倒扯的,顶多提交到部门经理处已经不得了,在到达总经理层级前将问题处理好乃是客服部的份内,既然总经理都可以不管的事,就更别说让林森柏一个平时只一门心思琢磨资本运作的董事局主席来坐镇了。可今年问题出得有些诡异,林森柏看了报告后直觉不是惯性事件,别的楼盘一梯几十户有两三户上门来闹就算多的了,这个楼盘却不知是业主间联系紧密,还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挑拨,居然一连两星期天天收获十几封投诉信,投诉的都是些凤毛麟角的毛病和一些莫须有的问题,搞得好好几栋楼一时间像是处处墙体空鼓空裂,每层楼板间都出现了贯穿性裂缝那般。

一月三十日正午十二点,林森柏刚从工地回来,办公桌上又多了几封客服部递来的投诉信,气得她午饭都没心情吃,干盯着业主名录,眼里像要喷出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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