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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女王如何拒绝爱意(112)

“我们要如何拷问自己的灵魂?”

阿黛尔摊开古老的手抄本,念出扉页的第一句话。

她穿着纯白的亚麻纱裙,坐在阳光里微微垂着头看书,海风吹动她的银发,发丝在光里折射出梦幻般的色彩,细细一道光边勾勒出她的脸颊、脖颈,纱裙贴在身侧,隐约露出柳枝般的线条。

他转头看她,只觉得她的样子比所有画都像天使。

“拷问灵魂毫无意义,”海因里希说,“这是永恒且无解的斗争,从人类诞生开始,就以种种不同的名义进行,在不同的时代里戴着不同的面具。它是人性两极的对抗关于宽容与不宽容,自由与不只有,个性与划一,良知与暴力……其实本质只是一种最后的抉择——[1]”

阿黛尔抬起头看他,像以往听讲一样,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看着那双眼睛,海因里希忽然停顿住了,咽喉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先生?”

公主偏了偏头,带着几分疑惑地喊他。

“……一种抉择:在你心目中是人道的宽厚更为重要,还是政治性的事情更为重要?是通情达理重要,还是拘泥于刻板的条条框框重要?是自己的人格更为重要,还是权威更为重要?[2]”海因里希移开眼,目光落在桌面的书上,那些熟悉的字化为了抽象的符号,无法在他脑海里留下任何真正的意义。

“难道这不是早有答案吗?”阿黛尔说,“人道的宽厚、通情达理与人格更为重要。”

“阿黛尔……”海因里希的声音里藏着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的干涩,“很多时候,我们会明明知道,什么才是正义什么才是人道,但我们要做的往往需要与之相反。你我皆有将为政治,而放弃美德的一日。”

“每个人都会学会这一点,因此拷问灵魂毫无必要。”

“不,先生。”

阿黛尔合上书,她从窗棂上跳下来,赤足踩在地毯上。她罕见地显得格外严肃,她一直都是个早慧的孩子,海因里希总觉得她的善良与宽容是因为还没能真正见到那些最阴暗最不堪入目的一面,但在这一刻他有些不确定了。

“政治、陈规旧律和权威能够依赖暴力建立起强大的王国,但暴力永远无法征服良知,长夜寂静永远有人嘶声呐喊,黑暗酷寒永远有人抱薪点火。”

“人道的宽厚重于政治性的事情,通情达理重于陈规旧律,人格重于权威。”

“真理终为真理,正义永为正义。”

公主的声音清晰而又坚定地在房间里回荡,阳光透过白色的亚麻裙透过她的发丝,仿佛也透过了她的血肉与骨骼,她的灵魂与光同形同色,融为一体。

“你以后会明白的。”

海因里希沉默了很久,最后低声说。

“我们皆是凡人。”

她还小,还不明白命运的无常,还不明白凡人的身不由己。凡人在这样的时代里,如果活得清醒,就连疯子都不如。

——在这个时代活着的人,谁又能比疯子好到哪里去?

女王的声音与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原来那时候,她不是不明白。

“坐吧,海因里希先生。”女王等了他片刻,见他难以回答,便收回了目光,她示意海因里希在落座,“自由商业城市的联盟执政厅愿意不追究商船一事,但希望罗兰帝国在教皇选举中支持他们选定的那位枢机。但他们仍然表示难以接受两部条例。”

海因里希听着她冷静地指出自由商业城市的目的,娴熟得和所有冷酷精明的政客统治者没什么两样,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一声。

想要在长夜呐喊的人,就要先走近长夜。想要抱薪点火的人,就要先归于黑暗。秉持人道的宽厚重于政治的人,先要让自己成为彻头彻尾的政治动物。

在这个时代活着的人,谁能比疯子好到哪里去?

……………………

疯子正拉动琴弦。

旋律盘旋回转在房间中,低低窃窃,如蜘蛛挥舞细长的腿,爬行在枝干上,于幽林深处结网。从这边,到那边,从那边折返到这边……随着阿瑟亲王手腕优雅地移动,旋律里那只蜘蛛的网也渐渐形成。

他只是随性而起,随意而奏,却依旧精妙得足以令所有宫廷乐师停步颤栗。

壁炉的火光跳动着,摇曳着,光影里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仿佛只是禁锢他的皮囊,在那皮囊之下,隐藏着是多到令人恐惧的才华,魔鬼般的才华,透着邪恶气息般的才华。诸神夺走他的理智,令他变得疯癫不休的同时,也将另外一些能够让整个世界嫉妒的东西赠予了他。

在艺术领域,他便是这个时代的暴君,同时代的人在他面前便如砂砾遇到珍珠般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