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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囚牢之承(121)

不知怎么的,汪顾突然就想起了师烨裳。师烨裳要被这么一位不讨好的孩子死缠,那会是什么景象呢?一脚踢开?尿遁?捂脸?嗯...貌似都不太可能。她要把那禽兽的真面目一露,哪个不长眼的孩子斗胆接近她。就算有胆大的敢跟她撒娇,个纸老虎泰半会怕得“喵”一声抱头逃窜,就像当初小浣熊冲她示好时那样,瞧把她吓的,都手足无措语无伦次了...想到师烨裳,汪顾脸上的线条愈见柔和,简直都要涣散出母性的光辉。小公主的父母大老远地瞅见了,不禁对这位表亲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自己都觉得女儿难缠,动辄会将她流放,令其自寻快乐,却没想到他们这位高权重的野表亲居然深得女儿欢心,同时更不厌其烦地露出一派温柔和煦...念及如此,两人纷纷怀着歉意步上前来,一个把女儿抱起坐怀,一个则客套地伸手与汪顾行客套。汪顾也分不清他们谁是谁的娃儿谁是谁的爹,只好不分彼此地通通恭维。

孩子是一种相当厉害的社交武器,通过小公主,汪顾身边很快便自然而然地围起了一圈人,其中有老有少,却也枉论尊卑地其乐融融。

适才张鹏山向众人介绍汪顾身份时,他们当中很大一部分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位来自孤儿院的野亲戚。可等走近了一沟通,他们很快发现野亲戚身上并没有野习气,非但没有野习气,教养还相当到位,虽无有大家闺秀之从容,却有小家碧玉之顺巧。这么伶伶俐俐的一个人,抢的又不是他们的家产,那么对他们来说,便没有了与之不睦的必要——此种心态随人圈的扩大持续蔓延开来,汪顾终于成为了这场午后宴会的主角。不论她在张鹏山一门中地位如何,反正在远房表亲这边,她的身份已经得到公允的承认。除了六个身段高企的老先生,几乎每一个人都主动上前与她打过招呼。她一身小白领的本事好用到老,在这等局面中,倒也没觉得怎么样力不从心。

傍晚六点,晚宴即将开席,老宅辽阔的院子里铺天盖地的摆满了覆着暗紫餐布的圆桌。汪顾足蹬八厘米高跟鞋,街边流莺似地站了一下午,这会儿早就又累又饿。摸摸正在敲鼓的肚皮,她简直有心放弃教养钻进后厨神不知鬼不觉地当一回硕鼠——抢先把好东西都吃光,让别人吃边角料去。

她这厢正饥肠辘辘地径自阴暗着,张鹏山却是打着灯笼找她多时了。众人一见张鹏山独力摇着轮椅过来,纷纷自觉为他让路。汪顾是个会来事儿的,瞧他费力,便快步迎上前去,作孝子贤孙状扶住他轮换背后的把手,躬身在他耳边,“张老,您要去哪儿?我推您过去吧。”

☆、戏里戏外

张鹏山扭头,有些为难地笑道:“呵呵,我不去哪儿,就找你,想跟你说几句话。”

为避免无端猜测,两人都用了旁人听得见的音量,一众亲属又都是识趣的人,也不用他们抱歉请辞,只就此潮涌而去,剩下他们俩,大眼瞪小眼地对望了好一会儿,直到汪顾忍不住开口问话,方才解了这平湖无波的尴尬,“张老,您刚说...有话要讲?”

张鹏山也不知怎么回事,居然看汪顾看得发愣,经过对方提醒,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哦...对,我是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

汪顾心无城府坦荡荡,闻言便是一笑,从善如流地答得落落大方,“您请说。”

她一大方就真大方,相形之下,张鹏山倒显得忸怩了,摸着脑袋半天哼不出个屁来,好容易哼出两个字,居然是,“汪顾...”被点名者几乎已经被饥饿耗尽体能,眼见距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就更不会浪费精力跟他急躁,他不说,她笑着等,他开腔,她笑着听,“汪顾...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他摩挲头上伤疤,眼睛多愁善感地盯着地面。汪顾双眉一抬,背手弯腰,嘴边挂着丝缕玩笑意味,无声无息,作洗耳恭听状。张鹏山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最后终于肯倾诉衷肠,但分寸拿捏得很好,是请求与哀求的综合,“我、我希望你今天能在人前买我一个面子,就算装的,也认一次祖宗,好不好?”

其实汪顾时刻预备着这一天,照往常,她一定不会答应,但今天...似乎可以考虑。

她不是师烨裳,她是汪顾。她一个小白领的出身,自然生不出大小姐的执拗性子。既然她可以接受张蕴兮是她亲妈这个事实,放在本心来讲,已然是接受了血亲这种关系。此前,她之所以不愿认祖归宗,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不想伤害父母的感情。然而当下她发现,即便她在张家认祖归宗,汪爸爸和汪妈妈也是半点风声也收不到的,因为两家人仿佛活在两个世界里,相互之间的唯一联系关节就只有她本人。父母要知道她认祖归宗的消息,除非张家登报,但她可以要求张鹏山不对此事进行渲染——这是一方面考虑。而今天她愿意予以“考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场合。

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立场去掌握那些珍贵的人脉,不认祖归宗,名就不正,名不正,身份就不正,身份不正,在与人交往时免不得会隔着一层隐晦暧昧的薄纱,表面上已不是个推心置腹的姿态,深交到利益层面则必然要举步维艰,如此,有资源却用不顺手,实非她所欲求,既然百利而无一害,那,认一个就认一个,反正祖宗不嫌多,不看有多少人舔鞋子抱大腿,祖宗还怕认得少了呢——她这头打定了主意,可还不能满口答应下来。在张鹏山面前,她对所有要求都要习惯性地惺惺作态一番,目的无他,只不愿被人认作可以轻易揉圆搓扁的对象。

“这...”似苦恼又似不愿地直起腰身,她空着个脑袋将视线放向辽远的天际。

张鹏山从她这副写意站姿里瞧出了一些心意摇摆的苗头,就急忙乘胜追击般将他那前提条件因为如果而且但是倾巢而出:“我知道你也为难,我...我没生你没养你,没有任何立场让你认祖归宗,可你就当是体谅我这个老头子一回,帮帮我吧。我们七兄弟都好面子,如果我这一门的接班人连叫我一声外公都不肯,他们指不定会怎么嘲笑我。这大概是我们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团聚了,我不想背着一身嘲笑讥讽进棺材,你要是能帮,我九泉之下都不会忘了你的恩情,你要是实在帮不了...我...也不会有任何埋怨的。”他说着说着,眼里就不自觉地蒙了水汽,泪眼婆娑的样子别有一线温情。

汪顾低下头看着他,他仰起头看着汪顾,血统上的祖孙俩含情脉脉地对视了几十秒,最终还是汪顾皱着眉头,宛如壮士生子那般携带满脸不甘之情,退让了,“好吧。但这个消息一定不能公开,现场不能有新闻媒体,也不能有影像或录音资料存底。”当下她是一个只手遮天的角色,她说“不能”,放眼张鹏山一门,就没有人敢“能”。

“好!好!都听你的!今后都听你的!”张鹏山今日里第二次喜出望外,顿时兴奋得四肢躯干脑袋连眼皮一道整齐地颤抖,若非晓得他长期服用抑制类药物,血压升也升不到夺命地步,汪顾简直怀疑他会活活的乐死过去——她刚瞄见他间歇性地翻了好几个白眼来着,想必要不是药力作用,他指不定在翻完哪个白眼之后就驾鹤归西了。

约莫十分钟后,他们就认祖归宗的步骤达成了共识。期间汪顾着重强调将此事放在宴会后半部分进行,至于原因,她不肯说明。张鹏山是聪明人,这种时候绝不得寸进尺,只唯唯诺诺地答应她所有要求,三不五时地把头点得像捣蒜,临了让汪顾都觉得自己太过骄纵跋扈,瞧把个老人家欺负成什么样子了——呃...倒也活该,让你把我丢孤儿院里去!

此一时,汪顾的心情又不若适才清澈了,甚至复杂得几乎有点儿纠结:她不愿这样恶劣地对待一个濒死长者,因为首先就违背了汪家二老的一贯教育,是个素质问题。可她还不能真心地对张鹏山好,即使撇开师烨裳那层关系不提,她自己心里也扎着根刺。

幸而人在温饱问题面前总会表现出动物性,待得饭菜上桌,她那满腹纠结便一扫而空了,转为肠子纠结——她位列主席,身边全是垂老廉颇,一个个吃得慢条斯理好不文艺,且大多数时间里说得比吃得还多,你一言他一语她都得接茬应付,搞来搞去竟教她连抬筷子的功夫都没有,饿得一双眼睛跟两颗巨型祖母绿似的,幽幽地散发着哀怨,落在别人眼里,还都以为她是多有涵养的人:你看,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嘛,孩子吃饭都吃得如此凄美,可见是受了苦却不怨恨的。好孩子啊。好孩子。老大哥真有福气,当年做错一桩人命关天的事,现在倒捞回一个别人教好的外孙女儿...分明是一桩空手套白狼的生意。

汪顾倒不晓得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白狼的角色,但她富有远见卓识,抢先一步端正了自己的位置,众望所归地变成了狼。借口补妆离席,她火速奔到后厨,以试菜为名逐一检验尚未呈堂的菜品,一会儿嫌这个咸一会儿嫌那个淡,却是吃得满嘴流油一头大汗。好在厨师们都见过世面,早对这种东家见怪不怪。她说她的,他们做他们的,只不过为了搪她意见,尽量把好东西挑大块儿的让她“尝”,尝饱,她走了,他们也懒得非议,继续该干嘛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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