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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黑即白(17)

一时间,城里风声鹤唳,大小帮派都在传说乔家大少爷失踪案,甚至以讹传讹,出现了奇怪的流言,比如乔大少遭到被敌对帮派绑架,或者被警方暗中控制起来。

几天后,一个帮派底层小混混上报,说在风山郊区的一个网吧里见到了乔铭易。

那网吧根本没有正规的经营执照,只要网管觉得对方是成年人,连身份证都不查,而且地处城乡结合部,人员流动性大,又没有完善的监控系统,难怪乔铭易能藏匿踪迹。

若不是刚好有个在那里上网的小混混看到寻人启事,恰巧发觉启事中的青年极为面熟,恐怕乔铭易还不会这么快就被找到。

乔元礼立刻驱车前往那间网吧。劳斯莱斯幻影停在网吧门口,引来一群网瘾少年围观。

他带着一帮手下破门而入,拿出乔铭易的照片问网管:“见过这个人吗?”

网管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妈,一边嗑瓜子一边抬起臃肿的眼睛,淡定地瞪着乔元礼。

“见过。”她吐出半枚瓜子壳。

“人呢?”

“出去了。”她往嘴里丢入一枚瓜子。

“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他行李寄存在我这里,白天有时上网,有时出门,晚上就打地铺。反正他付钱,我哪管那么多。”她上下牙轻巧一嗑,将硬壳一分为二。

一个保镖说:“大老板,要不我们等铭少回来吧?”

另一个保镖说:“万一铭少发现我们在这儿,吓跑了怎么办?我看应该大家分头出去找,既然知道铭少人在附近,肯定很快就能找到。”

乔元礼略一思忖,拿出手机查了查地图。

“不必。你们把铭易的行李带回去,留两个人下来看车。我知道他在哪儿了。”

网吧所在的村镇坐落于当地有名的风山脚下。

风山上的陵园恰是于信城夫妇的埋骨之处。

显而易见,乔铭易在养父身边受了委屈,跑来找亲生父母诉苦了。

乔元礼登上风山陵园时,天空乌云卷集,阵风呼啸,空气潮湿而沉重。天气预报说因受台风影响,今天本市将降特大暴雨。

他在陵园门口买了束白菊,信步向半山腰处走去。这条路他走了无数次,即使闭着眼睛也不可能走错。

果然,在他想去的地方,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

乔铭易坐在于氏夫妇的墓碑前,抱着双膝,脑袋埋在臂弯里。阵风刮过,他后脖子处的短发上下摇晃。

乔元礼一声不吭,上前将白菊放在碑前。乔铭易被脚步声惊动,身体颤了颤,缓缓抬起头。

他不知哭了多久,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左额上仍覆着纱布,脸上的伤还未痊愈,泛着乌紫色。

他在这里待了好几天,每天都会抽几个小时坐在墓碑前。可他既不细数乔元礼的过失,也不哭诉自己对亲生父母的思念,只是沉默地坐着,沉默地等待。

生和死之间也横亘着一道非此即彼的界线。

那条界线或许是所有界线中最清晰、最有力、最牢不可破、最不动如山的一条线。

生者永远无法去往死者的世界。

可他仍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能穿过生死的界限,去往另一个次元,去寻找自己的归宿。

希望逃离此界的一切痛苦,去往彼岸。

“你怎么找来的?”他呜咽着问。

“太小看我了。”乔元礼拉起儿子的手臂,“起来。”

乔铭易挣开他的手,落回地上。

“让你爸妈看见像什么话。”乔元礼指指墓碑。

照片上男女的表情永远凝固在微笑的瞬间。

乔铭易肩膀一耸一耸地笑起来,吸了吸鼻子:“就算不像话也是你不像话,让我爸妈看看你是怎么对我的。”

“我怎么对你了?”

乔铭易吼道:“你骗我!”

他跳起来,死死揪住乔元礼的衣领,“你说跟你在一起每天都是过生日,你说将来跟我过一辈子,全他妈是在骗我!”

“铭易,我……”

乔铭易吼完,不可抑止地哭了起来:“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对不对?所以你不要我了!在你心里我根本无足轻重!养到成年就是完成我爸妈的遗愿了!你从来都只是因为他们的嘱托才对我好的,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我……”

吼完他又蹲了回去。乔元礼半跪在乔铭易身边,轻触他额上的纱布。

“你是不是真觉得我待你不好?从前问过你同样的问题,可你没有正面回答。你是真这么觉得吗?”

乔铭易怒极反笑。“看来你自我感觉挺良好的是吧?对!我就是觉得你待我不好!要是我爸妈还活着,我绝对不会像今天这么惨!”

多年前,他对乔元礼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但那时是因为孩子气,一时情急口不择言。

现在他却真心这么觉得。

乔元礼自以为辩才无碍,可面对乔铭易此刻声泪俱下的控诉,他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最终他望着地上的花束,喃喃道:“……我让你失望了吗?”

不知道是在问墓碑前哭泣的乔铭易,还是在问墓碑上微笑的于信城。

两人沉默许久,最终乔元礼说:“你如果真的记恨我,那也好办,给你一笔足够的钱,你自谋生路去吧。今后咱们一刀两断,反正已经把你养到成年,法律上来说我对你没有义务了,道义上来说我也不算违背你爸妈的遗嘱。”

乔铭易震惊得连哭泣都忘记了。

乔元礼继续道:“回头我会给你立个账户,钱都是干净的,你尽管放心。要是没什么意见,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他转身走向山下。

乔铭易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他绝望地想。爸爸就这样不要我了。

一道青白色的电光穿过天穹中翻卷的黑色云气。

乔铭易的身体顿时僵住。

大气的自然放电现象,却是他的克星。

从小到大,唯有这个最让他胆寒。

在雷声抵达乔铭易的耳膜之前,乔元礼先行一步,回身快步冲到他面前,紧紧抱住他纤瘦的身体。

就在双臂箍住他后背的那一瞬间,震耳欲聋的巨响宛如诸神的惩罚,降临在空旷的陵园中。

乔铭易抓住他的后背,指甲几乎穿透衣衫,陷进他的肌肉里。

“爸……”乔铭易声音颤抖,“别走……别走……别丢下我……”最后是无助的哽咽,“我怕……”

“不怕,爸爸在呢。”乔元礼在乔铭易耳边低声道,“别哭,铭易,别哭……都是爸爸不好,爸爸刚才说的都是气话,不是真心的,你别往心里去。”

什么一刀两断,只是他一时恼火撂下的狠话罢了。

相处了二十年的父子,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岂是说断就断的?

他只是恼恨乔铭易拿亲生父母说事而已。每次乔铭易流露出这种态度,他便怒火中烧。

搞得好像他辜负了亡故的友人,亏待了他们的遗孤似的。尤其是在于氏夫妇墓前说这种话,简直就是拿刀往他的心里捅。

他气急败坏,乔铭易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一直以为乔铭易回家后的种种反常不过是孩子闹脾气罢了,像从前那样,过段时间两人自然而然就和好了。

未曾想到是真的伤了心。

乔元礼觉得自己愚蠢不可救药。他究竟是被什么迷了眼,竟任由自己的儿子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从前心疼还来不及的宝贝,怎么被他亲手逼到这种走投无路的地步?

他自诩为父亲,然而这个父亲却当得不称职。

也许他从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当个好父亲。

寻常的孩子即便和父母决裂,但有血缘的羁绊在,总归是有一份依靠的。

可乔铭易除了他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像一片飘萍,无根无系,随波逐流,漂出了“乔元礼”这个小池塘,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怎么能把乔铭易从自己身边逐走?

乔铭易是他至亲至爱的人,他在乎的人。

比谁都要在乎。

让你们看笑话了。他无声地对照片上的男女说。

一滴水珠打在乔铭易的后颈上,流进衣领里。

他分不清那是预兆风暴到来的一滴雨水,还是自己此生从未见过的、乔元礼的一滴眼泪。

大雨倾盆而下。

乔元礼脱下昂贵的西装外套,罩在乔铭易头顶,揽着儿子的肩膀走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