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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5)

作者: 魏无忌 阅读记录

戴兜帽的年轻人在闭市鼓敲完最后一下之前慢悠悠地离开北市,回到自己的住处——位于洛东横街北侧积德坊内的太原寺。

前方有处小佛殿灯火通明,他就被眼前妖艳奇诡的壁画吸引了。

这壁画不同于他以往见过的中原壁画,而是典型的西域风格,画中的佛陀与红尘中人都是波斯或于阗相貌,衣纹等细节上都有重重细密阴影,粗看时就像要跃出画面一般。他看见一位鬈发虬髯的老者此刻正蹲在墙壁一侧的木梯上,哼着小曲儿在画上刷金粉,应当就是画师本人。他上前作揖,自报姓名,想跟老人攀谈几句。

他将兜帽摘下,一头灿烂金红头发披散下来,老人从梯子上回头朝他一望,眼睛眯了一眯,又伸长脖子,示意他往前走一点,接着老人用空余的手抬起他下巴,仔细端详了许久,继而仰天大笑。接着他跳下梯子,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波斯语,那是《法华经》里的一句佛谒:“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他拉着年轻人走出佛殿,一路穿花拂柳向藏经阁走,路上才想起来自我介绍:“我是长安画师尉迟乙僧,在洛阳等你,已等了许多年。”

“若要复仇,就答应我的邀约,来洛阳鬼市,做地下城的府君。我会给你权柄,辅佐你登上至高之位。”

“你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帮我?” 朱邪辅国疑惑不已。

“虽则你如今已遗忘,但从前,你曾与吾结下过盟誓,将来会了结人狐间的千年恩怨,重振狐族。至于我……只是个活得太久的普通画师而已。”

“只求待你攀上绝顶,替我望一望,人道与天道的尽头,究竟会是何物。”

(二)错杀

又三年后,高宗薨逝,武太后临朝称制,将皇帝李旦软禁宫中。随即英国公徐敬业密谋发动叛乱,号召天下讨伐武氏,力图扶持被废除的李旦之兄李显为帝。

朝中重臣早已风闻此事,但多默不作声,只在暗中考虑着,是下注于锐意改革、实行新政的太后,或是拥护旧臣、保守持重的庐陵王。

这场豪赌中,赌的不仅是至高的权位,也是大唐的国运。

光宅元年九月,距离徐敬业扬州叛乱的爆发,尚有一个月。

天下将乱,不甘认命的蝼蚁们仍旧奔走在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上。纵使丧命于车毂下,他们的野心也会在这座壮丽都城中燃起一场滔天烈火,直烧到王座之下,让一切旧制都化为灰烬。

是夜,更鼓刚敲过三声之时,南市坊内最大的伎馆中一场盛宴才刚刚结束,席上杯盘狼藉,醉醺醺的宾客们由美人搀扶着往后堂散去,人声渐悄,只剩红烛高照。

此刻后堂中的一间客舍内,烛火已息,月光从窗棂中洒进来,照亮榻上女子修长如弯刀的背脊,和在她身下沉醉在温柔乡的贵客。

然而美人手里握着短刀,刀柄已没入身下人的心口。她用绸带绑缚了对方口鼻,让他喊叫不得,只有血在汩汩涌出。她手抖得不听指挥。练习了三年,碰到活人温热的血液还是让她怕得发疯。

她摸索着落刀的位置,想把刀拔出来,对方却突然弹坐起来,翻过身紧紧扼住她的咽喉。她想挣扎喊叫,却发不出声,握刀的手渐渐没了力气。

突然,那人身子一僵,鲜血从腹部涌出,喷了她一身,接着直挺挺地倒在她身侧,背后插着一柄长剑。

握着剑的陌生人逆着月光,看不清眉目,冷风从窗外吹来,吹得她清醒了一点。

陌生人把剑从对方身子里抽出来,塞回尸体腰上的剑鞘中,又飞速将她沾血的外衣扯掉,用锦被将尸体和两人都罩住,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四下寂静无声,她的脸贴在他胸膛上,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等了一会儿,他用外袍将她裹了,抱起她悄无声息地走出这间血泊遍地的屋子,踏上屋外的回廊。回廊外是相连的客舍,他走到最近的一间,拉开门将她放在榻上,附她耳边轻声开口:

“你若此时走,明日清点宴会名册,谁是嫌犯便一清二楚。不妨在我这儿再留些时。”

她终于抬头看他,四目相对时,她突然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

此时月上中天,洒进一室清霜,将两人面庞照得纤毫毕现。

他眉眼依旧,轮廓却锋利了许多。少年人圆润的弧度褪去,下颏变得方直,鼻梁高耸,眼窝变深,一双黑瞳还是一如当年,深不见底,映着她惶然无措狼狈不堪的一张脸。

他的头发是银白色,发髻端正,插着玉簪。九年前,就是这一头白发引得她在街上好奇地回了回头,那之后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回想起来都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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