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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91)

作者: 魏无忌 阅读记录

今年关内大旱,春苗无收,又有许多不堪重税逃离故土的灾民来到洛阳,冒死进丰都市寻求庇护。安府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有中间人作保、又愿折掉两年寿命的,都收了进来,一时间丰都市人丁兴旺鸡飞狗跳,竟然颇有盛世气象。

她看见衣着褴褛的小孩子手拿纸糊的灯笼,一路欢笑着跑过去。

看见断腿的伤兵坐在路边唱曲,好与酒家娘子换一碗热酒。

看见七旬老翁背着米不堪重负,立刻即有青年替他扛过来向前走。

此处是被地上遗弃之人的桃花源。有罪孽,也有希望。

武太后革故鼎新十年,重刑名,严法度,薄税赋,开耕地,众多寒门从此一跃而起,然而,也有人不幸成了新政的祭品。

朝政板荡,先死的,往往是最脆弱的黎民。

这也是她迟迟没有怀疑安府君的原因,尽管他一直十分可疑。

一旦拔刀出鞘,朝廷法度绝对无法容忍这样一个异端在天子脚下存在,届时,株连的就不仅仅是数个案犯,而是整个鬼城。

她知道这场命定的战争迟早会来,只是天真地希望能来得再迟一些。

她戴着从十三娘子处借来的兜帽一路潜行,径直去往安府君的府邸。丰都市藏不住生人,她到来的消息,怕是早已经传到了安宅。

然而在她穿过最后一个坊门时,却倏忽看见一个人影跑过,是安金藏。

她迈开步追了过去,那人只是没命地向前跑,身姿矫健,翻墙越瓦。她紧紧跟在他身后,却发现他时不时还向后望一望,好像在确认她是否还在追。

不像是逃跑,倒像是在引导她去某个地方。

她一路跟着,街巷越来越狭窄寂静,最后到了一处无人的庭院,安金藏终于转过身,她正要拔刀,对方却瞬间移到她跟前,冰冷刀刃抵上她脖颈。

刀口平直,双开刃,有血槽。一把旧陌刀。

“大人,在汝心中,三司的律法,与丰都市的规矩,哪一个更重。”

刃口锋利,再近一寸就会要她的命。她想着含冤的孙夫子、失踪的王将军,想起家破人亡的李崔巍,又想起阖家罹难的十三娘子,认真答道:

“三司的律法。”

安金藏冷哼一声,刀刃却移远了一些:

“三司的律法,如今不过一张废纸。”

她不动声色,眼睛却瞟着他手腕的动作:“若是无人遵守,律法从来只是一张废纸。”

安金藏与她僵持了一会,突然卸了刀上的力,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下有冤屈,须面陈鸾仪卫。此前时机未到,多有唐突。”

他带她走到庭院另一侧,花木清幽,院墙上爬满紫藤,墙下有一个简陋祭坛,上有木牌,刻着南市春九娘。

“九娘是狐族。” 他低下头去,认真拨弄炉里的香灰。

“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后来她被选入教坊,我即去了太常寺做乐工。不久她因舞技超绝,得太子青眼,征召入府,我为她高兴。”

“谁知她猝然横死,却是因为听了不该听的,看了不该看的。豫王说她是贼,我不信。”

他用手朝脸上抹了抹,像是被香灰迷了眼睛。

李知容想起在春九娘宅中发现的商路图,豫王一直在寻找它的下落。如果说她真偷了什么,应当就是那幅图。

“豫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阿耶又是大唐的忠臣,故而为了结后事,拖延到此时。”

他突然开始刨九娘祭坛前的土,把李知容吓了一跳。难不成土里埋着谁的尸首?

他用刀、用手刨了寸许,又拂去浮土后,她看见太阳照射下,坑中闪着微光。

她上前又深挖了一些,终于看清,那土下埋着的不是人,而是陌刀,层层叠叠,不知其数。

“阿耶死后,豫王善待归化长安的沙陀军遗孤。故而,我自入太常寺起,即为豫王府门客。留守长安的数百沙陀军余部,皆归豫王暗中驱使。”

“谁知就在四月,留守长安的余部全军覆没,听说是被人下了迷药,自相残杀而死。毒药正是我曾亲自为公主府采买过的阿芙蓉。”

“我去时,弟兄们全被扔在龙首原外的乱葬岗。我将他们的刀带回,做了个衣冠冢。”

长安四月,也是鸾仪卫折损大量线人与暗桩,又亲眼看见裴伷先被毒死之时。

她单手拎起安金藏的衣领,声色俱厉地问他:“马钱子这味药你可知道,可也曾经手过?”

她话音刚落,院角却传来另一声回应:

“李中郎,鸾仪卫审案,都是这样滥用私刑的么。”

她回头,看见一个熟悉身影翻过墙朝她走来,显然已经是听了不少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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