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69)

她保持秋天那种干燥，脸颊带了些尘埃的疲惫，走进咖啡店，在落地窗前落座，坐玻璃橱窗面前还能看到路边的行人，她从包里小心翼翼拿出了一些纸张，它们就是一张一张的纸张，放好以后，她把手机的录音功能打开，这动作在来的路上她没有想过，真没想过，她是坐在墨绿色柔软的皮沙发里刚刚想到的，她看到像录音机那种图标的转动的踏实感忽然就有了一种要把陆海和自己对话全部录制下来的冲动，她不需要人生多曲折，来吸引命运里的相遇，她为自己的谈话和争取房子的使用权，第一次有了点无可奈何的办法，周围的一切都在一去不复返，保留一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预感的东西，不至于对方走得太远，飞得太高。看着屏幕红色的圆点启动后秒表时间开始跳动，她有一丝鄙夷自己对陆海的行为，因为这已经不是对婚姻的行为了，两个现在毫无法律关系的人，或者还有一点，是金禾的父母，其余的真没有必要将陆海限制在小小的录音设备里。她知道这关不住陆海的愿望和期盼房子能顺利交接到他父母手里的心情，但是她就是想保留一个他犯错的证据，这错误她纠正的太迟了，如同婚姻里粗糙的一顿饭食让她消化了很久很久，没有信任的夏天的结尾和秋天的开头被一天又一天的失去，尽管很反感，但还是得继续往下走。很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找了半天，久等了。”——是陆海，他的声音似乎刚从办理离婚证件那天隔壁照相馆催促她赶紧拍照的声音一样，那天他们一人照了一张彩色证件照，从此互为仇人——这并不是首例仇人，刚离婚的夫妇都视对方为敌对，要不怎么能走到那一步呢。刚离婚的那天，他们是欢笑的，也是哭泣的，是解脱的，也是被遗失的，他们匆匆在那条还没有拆迁到高大楼宇里的小街道的办事处结束了婚姻的长跑，接着他们应该都不知道做点什么好。那真是犹如刚刚过去的瞬间一样，从底片和记忆里窜出来。她抬头慌忙地看了看他，露出不太自然的神情，下意识将手机的音量调整了下，然后把手机放在手边的一个黑色的布袋子里，她有意将手机翻过来，这样屏幕贴着桌面，帆布的缝隙不会露出一点亮光。正适合他们谈话，谈房子。

“最近，爸打过一次电话。”

“额……他想让我们复婚。”

“……”

“……”

“孩子，怎么样？”

“老样子…你有空应该看看她了。……她还不太明白你我是怎么回事。”其实妍妍想说，没怎么在意孩子，自己刚旅行回来，这都是对方的错。但是怕要挟变更抚养人的变态男随时上身，所以她顿了一下，还是把他当了外人。两个人争太久要是能有个结果也好，他做如针毡，没回答。

“谈房子吧。”她积极应战，“不是说好，房子给孩子吗？”妍妍深深吸了一股烘焙的香味，这话本来可以说成，“协议里，房子是归陆金禾的，这种违反协议的所要根本不成立，也履行不了。所以你在信息里跟我商量的房子给你父母腾出来的这种想法，不成立，我也做不到。我不可能做到，我得为了自己想，我应该为自己想了，到时候了。”可在咖啡的醇香的氛围里，她还是像故人一样，浓郁的味道有点厨房的港湾，流露出家人的亲密感，所以她放低了口吻，用的是这样的口气，好好商量的口气，许久未见的口气。

“是……但是，那个，现在老人要来。”夏天到秋天，陆海改头换面，不知不觉开始了人生的下一段，从一个人的身边离开向另一个人走去，生活看起来比从前甜美更有味道，轻松愉快的神情就知道对方温柔又体贴，宝贵又难得，大约还没有经过婚姻的浑浊和艰难，正在感情的初级美好阶段——愿意想象对方的优点和自己的幸运，那种元气满满的自豪感，自信心，独立感，爱的伟大的力学，最好的部分从陆海的身上，手上，坚实的胳膊上都显示出来，从他的穿着能看出来——入秋还穿一条绿色到膝盖的五分裤，户外休闲款，上面有拉锁有折叠的褶皱条，上衣是一件短袖，不是妍妍买的，他裤子和上衣配起来，加上一双明黄色条纹的跑步鞋，又年轻了几岁。妍妍用专注的眼神看了一眼脚下，对方的鞋子夜间银光反射条晃了一下眼睛，荧光绿的条状，烟灰色的网格，整体总结了下，自己像一棵残缺被摧毁的老树，而陆海像那丰满的光亮的果实。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方新爱情的作用。

“不冷吗？越来越年轻了。”妍妍想问陆海，她着急已经穿上外套和裤子，还有一双袜子，一双保暖的鞋。下过雨之后，一场秋雨一场寒，街道上的银杏叶子泛黄，楼下的梧桐叶也零落几片，每当她整理完洗衣机的衣服，湿着头发洗完澡走在客厅里，要接着给学前班的金禾把第二天的早点准备好，还说不定把卫生间，厨房，卧室，客厅，阳台的这五个垃圾桶的垃圾收在一起提下楼，那一刻她脖子酸痛，闻到一股股晚归少女身上的杜松的宽阔，发甜的那种提琴般的香味，她发誓这辈子自己的好日子真的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