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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女三十(78)



郑伦刚走,孙佳人的电话又跟着进来催人醒:“我的亲姐,你已经把我忘光光了吧?”我搓着一身鸡皮疙瘩:“姓孙的,你要是再敢跟我撒娇,我就把你的骨头啃光光。”孙佳人本性难移:“好啦好啦,小仙姐,你今天拨冗跟我见个面吧,我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跟你说。”我挠着头坐直身:“好,我中午过去找你。”挂了电话,我看了看时间,十点半了。我不屑地哼了一声:亏郑伦好意思跟我吹嘘他这个老板有多么敬业、多么严于律己。

我出了房门,意外地看见奶奶躺在自己房间的c黄上把棉被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我本来还以为她出门了,不然,她应该在厨房演奏锅碗瓢盆交响曲,或者敲我的房门,说已婚妇女不应该睡到日上三竿。我小声呼唤了一声:“奶奶?”奶奶缓缓睁开松弛成一层又一层的眼皮:“小仙儿,我不好受。”我迎上前一步:“怎么了,哪儿不好受?”奶奶又缓缓闭眼:“哪儿都不好受。”奶奶的这句话,让我恍惚忆到了我的童年,一不想上学,就跟我妈说不好受,肚子不好受、脑袋不好受、哪儿哪儿都不好受。我警惕:“您告诉郑伦了吗?”奶奶一声叹息:“我告诉他干吗啊?”

得,这下我明白了,全明白了。这老太太又跟我较劲儿呢。我自觉却不自愿:“奶奶,那我给您烤两片儿馒头片儿去?再熬锅粥?您想喝绿豆的,还是小米儿的?”果然,奶奶颔首:“好,好,绿豆的吧。”我扭身入了厨房,深深地自惭:敬老是人性,我凭什么不愿意呢?

待馒头片儿、荷包蛋、绿豆粥都上了桌,奶奶竟还在c黄上。我蹑手蹑脚:“奶奶,吃饭吧。”奶奶挪了挪身,没睁眼:“小仙儿,我不想喝粥了,你去给我煮碗面吧,西红柿鸡蛋的。”我趿拉着拖鞋又折回了厨房,心中默默念道:敬老,敬老。

终于,在我煮好了面后,奶奶又说:“胃口不好受,你还是把粥再给我热热吧。”又终于,在我热好了粥后,我成功地脱身,完成了洗漱工作。奶奶在c黄上喝着粥,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我扒着大门门框,说:“奶奶,我走了啊。”说完,我就关上了门,嚷着“欧耶”逃之夭夭了。

我上了驶往“金世证券”的公车,准备和孙佳人共用午餐。不过车才开了一站,我就奔下楼,招了一辆出租车载着我返回了始发地。因为在刚刚那公车上,我的邻座竟是一位老太太,她那一层一层的眼皮,与郑伦奶奶的如出一辙。她脸颊上布满老人斑,脊背佝偻。我的鼻子突然酸了:岁月太残忍,让生命一年弱似一年,匆匆数十年,我们和我们身边的人就都要撒手人寰了。而我,何以从奶奶身边逃开呢?

我气喘吁吁地用钥匙开了门:“奶奶?”没有动静。我扔下包和钥匙:“奶奶?”还是没有动静。天啊,我多希望我一开门,看见奶奶在埋头用餐,头发已梳得光洁,c黄铺也已叠得平整。那么,我将乖乖在一边伺候着,最后再把碗洗了。事实上,奶奶躺在c黄上,她之前喝的那碗粥的水平面只下降了一两个厘米高,此时此刻正摆在c黄头柜上,小半个碗底悬着空。我又喊:“奶奶。”奶奶睁着眼,却不答话。我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声音大得像装了麦克风。我扑上前去,双手颤抖:完了完了,我们失去她了。因为我的顽劣和不孝,我们失去了她。

可就在这时,奶奶的手缓缓举向我,同样的颤抖,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瞪大了眼睛:“奶奶,您怎么了,怎么了?”奶奶说不出话来,光哆嗦。我问:“您是不是冷?”她摇了摇头,动作因为哆嗦而艰难极了。我扑向电话,拨郑伦的号码。郑伦没有接。我对奶奶嚷:“您躺好了,我拨急救中心。”奶奶终于开口了:“小仙儿,仙儿。”我摔下电话,又扑了回去。奶奶声音也哆嗦:“不,不用,急救。你,你扶我,去,楼下,小医院。”奶奶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我们像过电一样一块儿抖动。

接下来,我,唐小仙,做了一件空前的事。我步伐矫健地背着奶奶下了五层楼,迅速而又安全地抵达了一楼,而且大气也没喘一口。我将奶奶搀入出租车,由于动作快,与其说“搀”,倒不如说“塞”。一眨眼工夫,我们到了区医院。我自作主张,没有去奶奶口中的楼下小医院。司机颇有主张,对我说:“快,你快去里面叫人。”我犹如士兵,答:“是。”然后,一头撞在了车门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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