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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363)

滕绍面色变了几变,但他旋即又想到,假如看看到了信中的内容,这孩子不会像现在这样冷静,要问他的话,也绝不仅仅只是一个“邬某”了。

他走到书案前,亲自取来一套笔墨:“上次你交给阿爷的画像画得太潦草,阿爷派人找了这些时日,一直未有消息,你再好好想一想那人的模样、招式,只要能想起来一点线索,都画给阿爷看。”

滕玉意愣了愣,不过短短一瞬间,那个沉毅如山的阿爷又回来了,刚才的失态像是从未发生过,阿爷已经开始冷静地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她知道,接下来无论她怎么问,阿爷都不会再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她定定看着父亲,滕绍也沉默看着女儿,父女俩的眼神一样地倔强,一样地洞若烛火。

都知道对方想听什么,偏偏父女俩谁也不肯退让。

今夜滕玉意把话剖开了说,无非想要从父亲口中得到真相,比起拐弯抹角去别处寻求答案,她更愿意阿爷亲口告诉她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她坚信,一旦得知这些信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灾祸,父亲一定会坦诚相告的。

可她终究失望了。

那个秘密,像一座推不倒铲不平的大山,横亘在父亲和她之间。

前世,她没有来得及问出口。

今生,她依旧没法从阿爷口中听到真相。

这让她想不明白。

那封信上的秘密,难道比父女俩的性命还要重要吗?

阿爷究竟是要守护信上的秘密,还是要守护写信的那个人?

信封上的“邬某”两个字,像炭火一样煎烤着她的心,但她愤懑归愤懑,却没有忘记阿爷那一闪而过的复杂表情,父亲刚才的样子,活像被人一把扣住了命脉。

这种感觉不太对,邬莹莹对他们父女来说早已不算秘密,如果阿爷仅是为了在女儿面前掩盖自己与邬莹莹的私情,会那样失态吗?

人们都说,她祖父滕元皓是当之无愧的名将,为了抵抗胡叛,带着两位伯父死守淮运,终因城破兵竭,不幸死在叛军的刀下,却也因此成功扼住了胡叛南下的攻势。提起滕家之名,天下谁不感服。

祖父的画像,至今悬挂在象征着“殊勋盛烈”的凌烟阁内,这是滕家无上的荣光。

父亲长大后,无愧于祖父的忠烈之名,十七岁一战成名,单骑就能斩杀数千吐蕃士兵,军谋武艺,无所不通,神威之名,播于海内。父亲这样的人,不会不懂得掩藏情绪,能让父亲如此失态——

滕玉意心里隐约升起不安。

或许,这信上的内容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这样一想,她动摇了。

要说她重活后心境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她比从前更懂得“珍重”,她永远记得前世的那个雪夜,她因为憎恨父亲,毅然决然离开父亲书房的情景,命运何其无常,等她再与父亲相见,便是父亲浑身浴血的尸首。

她甚至都来不及与父亲心平气和说几句话,父女俩就这样阴阳永隔了。

想起前世阿爷那双因为牵挂她而闭不上的双眼,她攥紧的手指慢慢松开了。也许,她应该信任父亲一次。

经过今晚的谈话,至少父亲开始重视她所谓的“预言”,他要求她重新画黑衣人的样子,想必是在筹谋着先发制人。

她知道,只要父亲正式介入这件事,进展会突飞猛进,或许过不多久,他们就会知道黑衣人的真面目。

思量间,父亲似乎是为了照亮案上的纸和墨,顺手又点燃了手边的羊角灯,等到灯光骤然一亮,滕玉意才发现阿爷的白发比前一阵又添了许多。

她记得阿爷的头发原是乌黑如墨的,但就是在阿娘去世那一年,短短的两月内,父亲的头上就像洒落了大把盐花,陆陆续续长出了白发。

算来今年阿爷还不到四十,竟有一半是白发了。滕玉意有些心惊,也有些难过,一个人到底要背负多少东西,才会苍老得这样快。

她心里的不平瞬间就平息了,她决定暂时忽略邬莹莹的出现,暂时忽略程伯和父亲对她的种种隐瞒,暂时忽略那本该只属于阿爷和阿娘的“雨檐花落”。

她迈动步伐,慢慢朝书案走去。

滕绍几乎是刹那间就捕捉到了女儿的变化,他坚毅的眸底慢慢流露出一种近乎心酸的欣慰。

对女儿来说,蕙娘的死是一辈子过不去的坎,凡是与蕙娘有关的,都会激起女儿强烈的反应,

很多时候,只要提到她阿娘,女儿就会像一只发脾气的小兽,恨不得在他面前竖起满身尖刺。

可他再心疼这孩子,也不知如何才能解开父女之间的心结,因为他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