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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262)



盒盖打开,滚烫的热气,夹着胡椒的肉香,蒸腾而起,直冲鼻腔。

“我的吩咐?”杨瓒抽抽鼻子,不错眼的盯着食盒。

令校尉退下,顾卿端起大碗,舀起一勺汤,吹了吹,试过热度,送到杨瓒嘴边。

“自然。”

话音落下,半勺入口。

微有些烫,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热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额前又出一层薄汗。

“先时下的命令,四郎忘记了?”

杨瓒蹙眉,大脑有些昏沉,始终想不起来,他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

姜汤麦饼的确有。

羊汤?

他昏倒前,晋地的粮食伤药还没送来,何来羊汤?

“同知,这……”

“靖之。”

口中纠正,手下未停。

喂药换成喂汤,顾同知照样熟练。

眨眼间,汤碗见底。

“可还要用些?”

杨瓒摇头。

刚醒来,胃口并不好。

整日未曾进食,反倒不觉得饿,多了反而难受,一碗汤足矣。

放下汤碗,顾卿没有再问。待杨瓒用过半盏温水,换过布巾,为他擦汗。

烛火跃动,摇曳寸许暖色。

焰心微蓝,偶尔爆裂,噼啪作响。

两人的影子映在帐上,不断拉长。

杨瓒有些恍惚。

不解的事,想问的话,全都抛在脑后。

自从京师出发,一路北上,调兵御敌,守营卫城,神经一直紧绷,心始终提到嗓子眼。

近两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这一刻的安心,珍贵得近乎奢侈。

光线昏黄,杨瓒半躺着,微合双眼,没有半点睡意,却是懒洋洋的不想动。

“靖之。”

“恩?”

顾卿侧首,漆黑的长睫,落下扇形阴影。

似被蛊惑一般,杨瓒弯起眉眼,抬起右臂,拉住微松的领口,下颌微仰,含上鲜红的唇。

轻触,浅啄。

舌尖扫过唇缘,像是品味美酒。

一点点润泽。

清冽的呼吸,似北来朔风,却没有半丝寒意。拂过脸颊,反如地底涌动的岩浆,能融化世间一切。

唇上压力骤增。

眨眼间,角色轮换,主动变为被动。

斗篷被移走,杨瓒向后仰倒。

背仍被小心护着,顺着力道,翻过身,位置上下颠倒。

“靖之?”

趴在顾卿身上,杨瓒眨眨眼,似有些搞不清状况。

“恩。”

修长的手指抵在杨瓒唇间,继而滑过颌下,探入发中,扣住杨瓒后脑。

“睡吧。”

杨瓒想说,他很精神,睡不着。

无奈,挣不过对方力气,垂下头,听着熟悉的心跳,被熟悉的沉香包围,不到两息,竟打起哈欠。

十息之后,睡意袭来,杨瓒眼皮发沉,终于没撑住,缓缓沉入梦香。

羊汤里,额外加入安神的香料。

这一睡,便是天昏地暗,雷打不动。

中途,顾卿起身为他换药。杨御史照旧高枕安寝,眼皮都没掀一下。

翌日,李大夫早早起身,巡视过医帐,吩咐徒弟和医户熬煮汤药,算着时辰,往大帐走来。

距大纛五步,留心观察,方知昨日看错,顾卿的帐篷在大纛右侧,左侧才是中军大帐。

一队锦衣卫巡逻,恰好自帐前经过。

见到李大夫,赵横停下脚步,抱拳行礼。

“昨日事急,还请老人家莫怪。”

“赵校尉无需如此。”

李大夫抚须,笑道:“草民来为杨佥宪诊脉,可请赵校尉代为通禀?”

赵横点头,亲自帐前通报。

不到五息,帐篷里传出声音。帐帘掀起,赵校尉回身,请李大夫入内。

走进帐篷,看到内中情形,李大夫立即僵住。

杨瓒坐在榻旁,脸色微红,身上的锦袍明显有些大。发髻散开,发梢还在滴水。

顾卿立在杨瓒身后,手持一块布巾,正为他拭发。

惊愕半晌,李大夫皱眉,终于找回声音。

“杨大人,刀伤未愈,不可沾水。”

“啊?”杨瓒转头,笑道,“本官并未沾水,只是净发,且有顾同知代劳。”

动作未停,顾卿仅是抬头,向李大夫颔首,表示杨御史没说错,确实如此。

李大夫再次无语。

继医术之后,人生观也开始动摇。

顾同知是锦衣卫,没错吧?

杨御史是言官,也没错吧?

什么时候,锦衣卫和言官能这般莫逆,如家人一般,式好和睦?

而且,在李大夫看来,两人间的关系,仅融洽友好,实难以完全表述。

怀揣疑问,目光落在杨瓒脸上。看了许久,仍旧表情未变,笑容坦荡。

走到桌旁,放下药箱,李大夫怀疑自己多心。

半点不体谅老大夫脆弱的神经,顾卿放下布巾,直接弯腰,手臂穿过膝弯,轻松将人捞起。

药瓶坠地,李大夫愕然石化。遭受的冲击,不亚于京城之内,亲见顾卿喂药的同行。

刚刚聚起的三观,再次皲裂,散落一地,粉碎成渣。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杨御史的决心



李大夫的专业精神,当真值得敬佩。

三观破碎,脚下不稳,依旧为杨御史诊脉,仔细换药,重新开过药方。

放下笔,吹干墨迹,交给顾卿。复杂看一眼杨瓒,李大夫欲言又止。

“李大夫可有话说?”

“草民……”

李大夫迟疑片刻,正想开口。顾卿忽然侧头,目光冷冰冰,似利箭一般,当即打了个哆嗦,到嘴边的话,重又咽了回去。

“草民并无他言。只请佥宪按时服药,悉心调养,莫要劳累。”

“多谢大夫,瓒必谨记。”

杨瓒十分客气。

危急之时,李大夫甘冒师门规矩,配制毒粉,助守军抗敌,他始终记在心里。无法就此为其请功,也是打定主意,另具一份奏疏,详述过程,回京后呈至御前。

不能明着表扬,也当在御前挂号。

无论如何,切实的功劳不可抹去。

非是杨瓒怕事。

实是以朝臣的眼光,阵前用毒,终非守正之举。

哪怕边军十不存一,死伤殆尽,即使城池危如累卵,祸在旦夕,“清风峻节”的士大夫,都会高举朝笏,大声痛斥。

“鬼蜮之道,奸邪行径,万不可取!不可表功,实当严惩!”

这种情况下,光明正大请功,百分百是在害人。

盏茶之后,发已半干。长指在乌丝间穿梭,以簪成髻。

杨瓒单手撑颊,反握住搭在肩上的手,无声叹息。

不满,不忿,都将化作无奈。

正如谢丕拟就的名单,依他本意,三分之二都将划去。

但能这么办吗?

不能。

世情如此,凭一人之力,如何撼动整个阶层?

即便有天子支持,也将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四郎?”

“我无事。”杨瓒侧过头,笑的有些无奈,“只是有些心烦。”

“何事心烦?”

“什么事啊……”

指尖轻动,滑过白玉般的手背,肌理滑腻,仿佛羊脂。

很难想象,这双文人似的手,指腹虎口都长着薄茧,拉弓挥剑,瞬息可夺人性命。

看人,当真不能只看表面。

表面?

思绪微顿,杨瓒眯起双眼,脑海里迅速闪过一抹灵光,嘴角倏地勾起。

或许,事情也不是那么糟糕。

“四郎?”

“靖之今日不巡营?”

“……”这是暗示他该走人?

顾卿挑眉,眼神颇有些不善。

杨瓒不以为意,扣住顾卿五指,轻吻落在指尖。趁对方愣神,起身走到榻边,取来矮凳上的包袱,换上干净常服。

“伤兵安置,战后诸事,都需总戎、同知操劳。”

金带系紧,果然宽出两指。

插入匕首,佩好宝剑,收起金尺,杨瓒转过身,戴上官帽。面上依旧带笑,出口的话,让顾卿眉尾挑得更高。

“下官尚有事同谢郎中商议,就此……”

话没说完,直接被大手扣住后颈。

下一秒,唇被堵住。

所谓“公事公办”,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两炷香的时间,杨瓒走出军帐。

身上披着顾卿的斗篷,脸色微有些潮红。冷风吹过,拍拍双颊,总算冷静下来。

难得正经一下,效果完全超于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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