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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3)



弘治年间,美洲白银尚未流入,宝钞虽也贬值,却还没成为废纸,白银更是实打实的硬通货,一百两便足够一家五口舒舒服服过上不少时日。

杨瓒手中银票不下三百两,单书童便怀揣十余两现银,百余贯宝钞,可想而知,杨举人,现下该称杨贡士,半点不差钱。

差人飞送喜报,得来的赏钱有多有少。杨瓒有原身的记忆,自然取过一只荷包,不假书童之手,亲自递与差人。

“劳烦足下,请喝几杯水酒。”

差人受宠若惊,忙不迭抱拳行礼。

举人老爷见得多了,如此礼待,实是首例。

差人隶属五城兵马司,面对贩夫走卒,多飞扬跋扈,肆行随意。然面对这些读书人,尤其是春闱得中的贡士老爷,实不敢有半点不敬。

这位杨老爷年纪不大,观其言行举止,莫名有几分熟悉。

心头忽闪过一个名字,差人悚然,姿态变得更为恭敬。

杨瓒笑了笑,不以为意,吩咐书童取来赏钱,打点客栈上下,仍与李举人等一同前往贡院看榜。

不为其他,跟上大部队,不搞孤立主义,总是有好处。

事实证明,他做对了。

离开福来楼,先后遇上几波人,都是前往贡院的举人,其中便有高中会元的董王已,及紧随其后的顾九和等人。

众人或坐车,或步行,一路谈笑,澜衫轻动,神采飞扬,行过之处都似有了墨香。

贡院之前,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拉开长列,维持秩序。亦有官员大户的家人候在一旁,眼神发亮。

榜下捉婿不是虚话,只因眼前都是官兵,自不能如乡试随意。先看准了,回头打听清楚,才好下手。

杨瓒等人到时,恰逢贡院正门大开。

两名青衣官员手持榜单,张贴在墙面之上,当即引来一阵骚动。

“杨贤弟,我等先去看榜。”

虽知榜单不会消失,众人仍显得十分激动,纷纷涌向前,不时有人被踩掉鞋子,扯破衣袖。

杨瓒不想凑热闹,逆着人潮退后几步。见不远处有小贩担着担子,似在卖炊饼,引得书童目光流连,笑了笑,道:“杨土。”

“四郎?”

“且去买两个炊饼。”

书童脸红,四郎一向不喜吃这个,必是看到自己嘴馋,方才如此。

“四郎,何必浪费银钱,待回了客栈……”

“无需多言,买来便是。”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他早该注意到,以杨土的年纪,一个包子如何能够饱腹。

看榜之后,自顾自返回客栈必是不行,定然要呼朋引伴,置办几桌酒席。哪怕为日后考虑,他也不能躲闲。

过了会试,殿试已是板上钉钉。既然没了选择,纵前路曲折,障碍随处可见,也要继续走下去。

彷徨无用,懊恼亦是无用。

当下理应拓展人脉,汲取更多“本土”知识,其后拜访座师,为职业生涯做好规划。官场非他所愿,然寄于“杨瓒”之身,背负一族期望,便容不得他乱来。

有舍有得。

想要在大明活下去,活得更好,终不能一意孤行,必要有所妥协。

众举子冲到榜下,杨瓒却立在人后,好心情的看着书童啃炊饼。如果不是性向问题,他应已有了孩子。算算年纪,大概和杨土差不了许多。

前生能顶着家人压力,也不愿违背心意,更不想带累他人,今生可还能如此?

嘴角笑容渐渐隐去,杨瓒忽又有了抱头冲动。

会试放榜,京城目光齐聚贡院。

当此时,几匹快马飞驰入玄武门,马上骑士皆一身缇衣,为首者头戴忠静冠,腰束金带,手持一枚腰牌,上刻锦衣卫北镇抚司字样。

门旁守军见此腰牌,迅速让开道路。待快马飞驰而过,皆长舒一口。

这队缇骑从北边来,不似逮捕人犯进京,倒似要传送紧急军情。

守城卫卒对视一眼,登时心惊,不由得握紧长矛。

莫非北边又出事了?



第三章 不善



巳时末,聚在榜下的举子陆续散去,贡院前开始恢复往日宁静。

登榜者无不面带喜色,有个别情绪激动的,已是眼含热泪,浑身颤抖,几欲癫狂。未中榜者多面带失落,意气消沉。

同是洒泪而归,前者泪中含笑,后者却满腹心酸,只愿求得一醉。

怀揣志向、年富力强的举子,多能很快振作,返回客栈,收拾起行李还乡,此后发奋苦读,以备三年再考。

有几番不中的举人,已是无心再战,或寄信家人,或寻朝中同乡,设法吏部报上名去,待有空缺时,可得以授官。

举人授官,多是外放,府州罕见,县衙二尹、学官乃为常例。有撞大运或确有实干才能者,偶尔会得县令官印,然多是偏远地带,例如西南诸地,或极北贫县。

饶是如此,也比空等在家中的同科要好上许多。若在任上表现突出,未必没有晋身京城,位列朝堂的机会。

能够一路披荆斩棘、入京春闱的举子,少有笨人。哪怕一时钻了牛角尖,日久也会渐渐想开,各谋出路。

有穷死的秀才,可没有困死的举人。

纵观科举兴起的历代王朝,无不如此,明后尤甚。

待众人散去,书童已是四个炊饼下肚,不期然打个饱嗝,引来杨瓒轻笑。

书童顿时满脸通红,低下头去,讷讷不再出声。

“无事。”杨瓒负手身后,笑道,“能吃是福,你尚且年幼,理该如此。”

书童仍是不出声,脸色更红。

杨瓒摇摇头,知晓过犹不及,不再多言。少顷,果见书童脸上红潮消退,渐渐恢复平日模样。

主仆二人立在路旁,并未引来他人注目。

反倒是行过的举子,或谈笑自若,或欣喜若狂,或苦闷慨叹,或怅然若失,引得杨瓒频频转眸,表上不显,心中已有了思量。

看来,之前在客栈的表现还是有些出格。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初入官场,最怕被人注意。身为一只小虾米,理当哪里凉快哪里歇着。没搞清楚状况,也没有靠山在后,胆敢冒尖出头,分明是等着被吞入鱼腹。

运气好,能留得性命。运气不好,炮灰都没得做,直接尸骨不存。

可惜,事已至此,后悔不可取。

好在殿试尚有一月,足够他理清思绪,加以转圜。

思量间,李、王、程三人已向他走来。

三人均在榜上,都被取为今科贡士。然只有王忠面带喜色,李、程二人皆是喜中带忧,表情有几分复杂。

盖因王忠列在百名之内,二甲有望。李淳、程文同在百名之后,程文更在二百名之后,殿试九成会列入三甲,与期望差距太大,怎不令二人心苦。

同进士,如夫人。

二甲、三甲首名都为“传胪”,含金量却是相聚十万八千里。

宁为二甲鸡尾,不做三甲凤首。

不登榜便罢,中了贡士,却要做个同进士,于自认才具颇佳、有一番报复的举子而言,称得上是不小的打击。

见到三人神情,杨瓒不动声色,只恭手道喜,多余之言一句未说。

劝解?

先时示弱定当白费。

对方心胸宽大,或能领受好意。若遇心胸狭窄之辈,怕会以为他刻意讥讽,暗中嘲笑,往胸口捅刀。

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做的别做。

有的时候,“好意”会同“自以为是”挂钩。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职场经验摆在面前,容不得杨瓒轻忽。

“我四人今科同榜,实是幸事。”

很快,李淳和程文压下复杂心情,出言道:“理当庆祝一番。”

此言一出,不只杨瓒松了口气,王忠亦然。

不患寡而患不均。

凡事只怕对比。

喜悦稍散,王忠早意识到不对。好在李、程二人不是心胸狭窄之辈,自行开解,四人并未产生龃龉。

“在下做东,两位仁兄都别同我抢。杨贤弟年幼,也莫要同为兄争抢。”

“放心,我等自要吃大户。”

心情一好,几人不由得开起玩笑。

请客和年龄有什么关系?

杨瓒故作不解,看得王、李、程三人心情大好。先时的一点隔阂也烟消云散,对杨瓒的好感更上一层。

说到兴处,王忠更道,家中有一亲妹,年少芳华,蕙质兰心,堪为良配。

李淳不知底细,现出惊讶之色。

程文则道:“休要信他。骗了我不算,还要骗杨贤弟?”

“程兄何出此言?”

“蕙质兰心或许不假,年少更是不假。”程文点着王忠,道,“你且问他,芳龄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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