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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32)



内官监掌印陈宽动作很快,圣旨下达两日,工匠已被安排妥当。

按仁宗时留下的章程,一应摆设器皿分毫不差,空置许久的弘文馆渐渐恢复往日风光。

竣工之前,谢大学士上言,可先选便宜偏殿,供三人同皇太子讲学论经。

“善。”

谢阁老的提议,天子自然应允。

依序,谢丕为先,顾晣臣为中,最后才是杨瓒。

经过恩荣宴,杨瓒已然了解到,朱厚照的性格,万不能用常理来考量。给太子讲学,恐非易事。

果然,谢丕和顾晣臣满怀激情奔赴讲台,课程结束,都是一脸的复杂。

面对朱厚照这样的学生,打不得骂不得,话轻不得重不得,尺度当真不好把握。况且,太子殿下也不是不好学,只是有点“作”。

谢丕顾晣臣执手相看,不约而同四十五角望天,叹息一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

两位才俊的感慨,杨小探花自然知道。

临他入值,被内官引至殿前,没急着进殿,而是整了整衣冠,深深吸气。

“殿下,臣翰林院编修杨瓒请见。”

如谢丕般阳春白雪不通,似顾晣臣般语重心长无用。

杨瓒仔细琢磨,选择循古人之言:操履严明,心气和易。操身心却不谗言媚阿,师严明却不疾言厉色。

简言之,无论皇太子怎么作,哪怕爬柱子上房梁,他坚决不生气。好话可以说,但不能流于谄媚。教学必须严,打手板与否还要考量。

太子殿下能否接受?

杨小探花肃然表情,无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

只可惜,想法很好,现实却给了杨瓒当头一棒。

看到端坐殿中,捧着一本“论语”,读得津津有味的朱厚照,杨瓒嘴角抽了两下,当真想说:殿下,就算要看闲书,至少书皮换一样。

论语多厚,凡是读书人,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

太子殿下手里这本,杨土都能瞧出来不对。

看到杨瓒,朱厚照笑着放下书,书页正大光明摊开,半点没有被发现的觉悟。

“杨编修。”

看着笑呵呵的朱厚照,谢丕和顾晣臣的无奈,杨瓒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第二十七章 杨瓒教学



朱厚照年不过十四,不好经义典章,爱看闲书,喜观内廷卫士演武。在后世人看来,这实在算不得大事。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爱玩好动坐不住的时候,能一本正经如“杨小夫子”,才是当真奇怪。

然地位决定言行。

在朝中士大夫看来,这种好动的性格,恰好是太子“行为不端”的证据。谢丕和顾晣臣都是少有才名,勤奋好学之人。对朱厚照这种性格,自然有些接受不能。

杨瓒完全可以想象,两位才子遇到当下情形,会是何等反应。

无奈,必须有。

愤怒,也差不离。

尤其太子看的是《莺莺传》,满篇才子佳人,私相授受,负心闺怨,更会引来谢、顾两人不满。

杨瓒同样不满。

非是针对朱厚照,而是将此书偷渡进宫之人。

朱厚照的年纪,正是形成人生观世界观的重要时期,加上有些叛逆,极容易被人拐带。敢给他看这样的书,安的是什么心?

继承杨小举人的记忆,自然也晓得当下读书人的主流思想。如《莺莺传》一类的书籍,必是不能让家中孩子看的“禁书”。

打个比方,若是谢丕看这类书,一经发现,清风朗月的谢大学士也会勃然大怒,闹不好就要腿打折。

视线从书页上移开,杨瓒眉间微拧,慢慢扫过立在朱厚照身侧的几名宦官,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太子手里的书怎么来的,根本用不着仔细揣摩。

“杨编修。”

朱厚照心宽,感觉却不迟钝。

看杨瓒绷着脸,半晌不说话,低头看一眼摊开的书页,下意识手一翻,合上了。

“殿下。”

见朱厚照不是真正的没心没肺,杨瓒暗暗舒了一口气。

还好,知道脸红,还有救。

不是他穿越了就有老夫子思想,换成后世,家长看到孩子桌上摊开一本小X书,会是什么反应?

他不敢自居为太子家长,除非不要脑袋。

但天子命他轮值弘文馆,与太子论史讲经,见到太子看闲书却不管,传出去,非但天子不喜,阁臣对他的印象也会大打折扣。

见太子行为不端而不劝止,反顺其所行,佞臣一流!

“杨编修可是认为,孤不当看此类书?”

朱厚照并非善言之人,否则也不会在皇后哭时无法应对,还要向李东阳求救。

杨瓒暗中咬了咬腮帮,放松表情。

十几岁正是叛逆之时,如刘阁老一般过于强硬,太子必畏之如虎,见之绕道。甚者,旁人说什么都要反着来,逆着做。

他不是刘阁老,不客气点讲,以现下的杨瓒,连刘健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想要劝服朱厚照,以防这位真的上房揭瓦,只能另寻办法。

“殿下。”杨瓒上前一步,道,“孔圣人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朱厚照瞪大眼睛,似是不相信杨瓒会这么说。

孤没听错吧?

忽略朱厚照的表情,杨编修继续道:“告子亦言,食色性也。”

朱厚照终于确定,他没听错。

哪怕读书不怎么上心,《礼记》和《孟子》中的话,还是能记下不少。

“杨编修不生气?不认为孤之行不端?”

杨瓒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原来这位也晓得此行不端,仍是明知故犯?

默念三声:不生气,不和太子生气,不和太子这小屁孩生气!

“殿下,《孟子》有载,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殿下之年,好奇于此,乃人性之本,圣人亦有佐言。”

杨瓒这么说,朱厚照反倒更加不好意思。

“杨编修,孤也晓得应该勤学。”朱厚照端正坐好,将面前的书推到一边,“但孤实是烦闷。”

翻译过来就四个字:学不进去。

“殿下之意,臣知晓,亦能体谅。”

“杨编修知晓?”朱厚照眼睛亮了。

这些话他不敢同父皇说,不能同母后说,东宫的讲学更不能提,否则会被之乎者也烦死。这种情况下,无论翰林学士还是谢丕顾晣臣,自然都没能闻得太子心声。

唯有杨瓒,自恩荣宴,就让朱厚照觉得亲切。哪怕对方故意表现得严肃刻板,也是一样。

烦闷却无人可开解。越是无人开解,便越是烦闷,自然也更学不进去。

纵向对比明朝君主,在明中期以后,能体现老朱家军事天分的,实是凤毛麟角,朱厚照绝对能算上一个。

朱厚照爱玩好动不假,但继承了明太祖和明太宗的基因,又有个智商极高的亲爹,只要能扳正性子,未必不会有所作为。

又扫一眼被推到一旁的《莺莺传》,杨瓒再接再厉,道:“臣斗胆,如殿下这般年纪时,也时常苦于困坐书斋。读书之时亦被夫子斥心不静,难成大才。”

“杨编修也曾如此?”

“自然。”杨瓒点点头。

朱厚照更觉兴味,见杨瓒仍然站着,立刻让谷大用搬来圆凳,刘瑾沏来茶水。

“杨编修快坐,喝茶。”

“谢殿下。”

杨瓒大方坐下,接过茶盏,向谷大用颔首。转向刘瑾,虽是面上不动,心中仍是不喜。

有人天生就是对头,彼此互看不顺眼,无需找任何理由。他同这位公公八成就是如此。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杨瓒同朱厚照对坐饮茶,大方道出儒学中的枯燥和趣事,重点提及杨小举人被打手板的经历。

非是他要“吓唬”太子,实是杨小举人的记忆太深。

手肿得馒头一般,怎生惨烈。

“杨编修被儒师打过?”朱厚照惊诧,原来探花郎也有这般黑历史。

“盖因臣不耐寂寞,心有旁骛,无法专注。”

“可疼?”

“这个……自然是疼。”杨瓒顿了顿,“臣每每忆起,仍是心存余悸。”

朱厚照咋舌。

“竟是无人管吗?”

“殿下,师严方可育才。”

杨瓒暗道,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终于转到正题。

“臣性拙,蒙师赠言,勤能补拙。臣性愚,儒师告诫,愚不为媸。大丈夫立身敦厚,存心朴实,谁能以愚丑尔?”

说话时,杨瓒立起身,肃然表情。

“臣曾闻得警言,泛驾之马可就驰驱,跃冶之金终归型范。殿下之苦,在于古书艰涩,晦意难懂。依臣之见,不若分门别类,从浅拾起,文武相合,自可融会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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