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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簟秋(98)

虞昶轩就默了一默,虞太太看他那个样子,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便叹了一叹,轻声道:“昶轩,我真怕你钻了这个牛角尖,说一句不好听的,人死如灯灭,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你又何必这样惦记着,难道还要让自己难受一辈子。”

虞昶轩把头转向一边,那地面上铺着一层紫绒云龙地毯,花样仿佛是一圈圈地漾出去一般,他的戎装挂在一侧的洋云头衣架上,戎装上的金色领章被阳光照着,亮得刺眼,窗口一侧的雕花紫檀木架子上摆放着一盆漂亮的白玉簪,迎着风在那里摇曳着,一片纤弱的玉簪花被风吹了吹,竟悠悠地堕在了盆土里。

那一扇窗户开着,泽宁跟随着国学老师念书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进来,竟是那样的清楚,“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的胸口一恸,眼前竟是一黑,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黑眸中浮现出一片悲戚的颜色,半晌,才启了启唇畔,低声道:“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走的时候是三月。

他还记得,那时候梨花都还未凋谢,满满地开了一个院子,她就坐在临着梨花的窗前为他织补那一件衬衣,略低了头,露出一弯雪白的颈项,一些乌黑的小碎发便柔柔地散在肌肤上,专注的侧脸更是美得粉雕玉琢一般,在灯光的照耀下倒好像泛出了暖暖的光晕,她就坐在一旁看着她,墙上还映着他二人的影子,成双成对的,窗外的梨花霜一般地铺了一地,她织补好了,便抬起头来,对着他点一点头,温婉柔和地一笑,轻声说:“我再给你绣一朵梨花在上面罢。”

情针思线绣梨花,当时只道是寻常。

此刻想来,竟是如此的心痛如绞,便宛如整个身体都被挖空了,轻飘飘的再没有了什么重量,就好像是活了一世,又死了一世,他把自己全部的感情和精力都耗磨光了,从此再也不敢奢望什么。

虞太太在他身边,看他的脸色渐渐的苍白起来,便叹息了一声,轻轻地道:“昶轩,你看看黛缇,她这样用心地照顾你,连自己的名誉都不放在心上了,你总要对得起人家……”

虞昶轩双眼都是迷离的光,忽的低声说了一句,“算了。”

虞太太一怔,却不知道他这一句“算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听到门口传来丫环的声音,竟是“君小姐,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呢?”虞太太忙就站起来,朝着门外喊了一声,“黛缇。”

君黛缇就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核桃木花糙纹托盘,上面端了白玉磁杯子和几片药,都是那个英国大夫叮嘱了要按照时间服用的,虞太太一看这样,就道:“先让黛缇喂你吃了药,别的事儿以后再说。”

虞太太就走了出去,君黛缇才端着托盘过来,先将药递到了虞昶轩的手里,等到他吃了药片,忙就把水端了过来,等着他喝完才收回杯子,却也没说话,只静静地坐在那里,把头低了一低。

她的呼吸略略地重了一些,仿佛是抽噎一般,就有眼泪落下来,“啪”的一声落在她的膝上,很快便沁入了宝蓝色的旗袍丝里面去了,她哽咽着道:“虞昶轩,我这样为你,爱你,记者你,难道还不够么?”

君黛缇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虞昶轩看着她,她穿了一件宝蓝色真丝烂花绒半袖旗袍,露出两个雪白的胳膊来,手腕上戴着一只白玉沁色绳纹手镯,旗袍上是琵琶扣子,其中一个扣子上系着一条手绢子,他记得她以前总喜欢把手绢掖到手腕的镯子里面,绕上一圈,现在那镯子却松垮垮地垂在腕上,可见她是瘦的十分狠了。

他听着她抽噎的声音,半晌,只默默道:“够了,足够了,你对我这样情深意重,我怎么能再辜负你!”

七月的时候,小公馆的玉簪花全都开了,平君就躺在c黄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见下午的阳光顺着洋式窗帘照进来,在地毯上映照出几条细细的光束,隐隐地看着些灰尘在那里乱飞这,瑞香就坐在她的身边,专心致志地在那里编花篮子,散碎的白色花瓣在她的灵巧的手指间舞弄着,那花明晃晃的,仿佛是她记忆的某一处,那几树盛开的梨花。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合了几下,瑞香察觉了,便凑上来轻声问道:“叶小姐,你怎么样了?烧得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