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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187)

“秦兄,”桓容咽了口口水,艰难开口道,“莫要再说了。”

事实上,秦璟说到桓大司马的民望,他心中已有几分明白。再提皇位继承,更如醍醐灌顶,脑中的乱麻瞬间解开。

不用秦璟继续提点,他已能猜出谢安写这封信的用意。

以江左宰相之才,不会看不出慕容鲜卑日暮西山,秦氏坞堡注定崛起。

如秦璟所言,朝廷并非真正有意出兵,而是借此向日后的“邻居”表明态度,希望秦氏坞堡能够明白,大家都是汉人,最好不要轻易起干戈,联合起来才是上策。

如果秦氏坞堡愿意接下橄榄枝,必会对晋室留存几分善意。

一旦桓温谋逆,郗愔靠不住,朝廷便有机会从北地借兵。哪怕是饮鸩止渴,有引狼入室之危,好歹是司马氏的一条出路。

如果桓温知晓此事,怕也会顾忌几分,不敢轻易起干戈,正好给朝廷喘息之机。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结盟,只是不落于纸上,为的是防止事情不成授人以把柄。

王坦之和谢安同为朝廷股肱,信中内容必定大同小异。而两人送出这样的信,台城内的褚太后不会不知道。

想到这里,桓容不禁叹息,褚太后一度临朝摄政,能在史书上留名,政治手腕和魄力实在非同一般。

仔细想想,自己作为送信人,明显是被拖入局中。

南康公主几番努力,为的就是不让桓容被褚太后算计。结果桓容一时大意,疏于防备,怕是要让她的苦心付之流水。

桓容再次叹息。

想要真正走进朝堂,果然还要继续历练,多方积累经验。

总之一句话,任重而道远。

秦璟看着桓容,见他神情变了又变,愈发肯定之前的念头。

容弟的确是变了,而且变化不小。

两人说话时,阿黍已带人熬煮好姜汤,提着陶罐分发下去。无论是车队中人还是秦璟带来的仆兵,都能分到满满一碗。

让桓容头疼的姜汤,于众人而言却是好东西。

满满一碗下腹,辣味由喉间滑入胃中,瞬息涌入四肢百骸,浑身都暖了起来。

钟琳坐在一辆马车上,正铺开舆图细细查看。听到车门被敲响,见是阿黍亲自来送姜汤,忙起身接过。

“秦氏郎君在明公车内?”

“是。”

阿黍并未多言,姜汤送到就转身离开。

钟琳捧着漆碗,凝视车外冷雨,迟迟没有饮下一口。

回身再看舆图,思及桓容同秦璟的交情,想到盐渎同秦氏坞堡的生意,联系到朝廷内外的种种,心头发沉,神情愈发严峻。

“如果仲仁在就好了。”

荀宥在身边,好歹能帮忙分析一下,秦氏坞堡究竟是何打算,是满足于称王统一北方,还是打算一统南北,最终取代晋室。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明公都会受到影响,必须要早作打算。

“步步艰难啊……”

钟琳低喃一声,端起姜汤喝下一口。

姜汤依旧有些烫,他却半点不觉,皱眉坐到桌旁,心思全部落在舆图之上。

武车内,桓容抛开书信之事,转而询问秦璟为何从西来。如果是从彭城出发,该到临淮才是,而非从淮南绕原路。

事实上,他更想问一问,秦璟是如何率领骑兵过境。

天子再无能,宫中还有褚太后坐镇,朝堂上不乏谢安王坦之等有识之士。为防备恶邻,驻扎在边境的将领绝非酒囊饭袋之辈。

这十余骑能来去自如,始终不被边将发现,是人就会产生疑问。

“容弟不知?”秦璟挑眉,疑惑的表情不似做伪。

“秦兄所指为何?”他该知道什么?难道是边境守将玩忽职守,还是干脆投靠了秦氏坞堡?

“袁真叛晋,现据寿春自立。”秦璟看着桓容,见他面露惊讶之色,也不禁皱眉,“容弟授封幽州刺使,此事竟无人告知于你?”

“袁真据寿春?多久?”

“容弟可记得我曾与你书信,言袁氏有三家投靠之举?”

桓容倏地瞪大双眼。

那么久?

秦璟颔首,继续道:“我此行即是借道寿春。”

桓容默然。

指责秦璟?

他还没有丧失理智。

以秦璟的立场,袁真叛晋与否都不损伤秦氏坞堡的利益。相反,袁真据寿春自立,并有意带着地盘和手下投靠,对坞堡更是有利。

用力捏了捏鼻根,桓容告诉自己要冷静。

他必须冷静。

冷静才能清醒。

头脑足够清醒,才会彻彻底底的认识到,秦璟和他有生意往来,彼此之间算是由利益维系的一种联盟。但究其根本,他们并不属于一个阵营,牵扯到关键利益,仍有可能反目成仇,甚至刀兵相向。

现下,秦璟能特地来见他,并将寿春之事据实以告,已经是不小的人情。

假如他不知底细,两眼一抹黑的撞进去,吃亏是小,说不定就要送命。

袁真会叛晋,桓大司马就是源头。

遇上桓容,他不会念及两人在北伐时结下的“友情”,九成会迁怒,举刀将他咔嚓掉,人头送去姑孰。

剩下一成,大概会留下桓容的小命,判断他的利用价值,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好处。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桓容进了寿春,百分百凶多吉少。

不去?

幽州府就在寿春!

如果没有遇上秦璟,按照预定的行路计划,他早在自投罗网的路上。

“难怪了。”

桓容疲惫的合上双眼,口中尝到难言的苦涩。

难怪朝廷授封他为幽州刺使,渣爹竟然没有开口反对,更没指使朝中势力加以阻挠。八成早知袁真奔赴淮南,打着借刀杀人的主意。

之前在台城,褚太后提及幽州,言辞间说是委屈自己,难保不是明知此事,仍要隐瞒消息,安抚住亲娘,让自己老老实实奔赴幽州,不在中途出现波折。

对晋室而言,袁真属于叛臣,必当诛之。

桓容和袁真对上,假若胜了,朝廷免去一桩心事,无外乎给些嘉奖;若是败了,便能以此为借口从流民中征兵,既能灭掉袁真,又能增强自身实力,还可收回让人眼红的盐渎,可谓一举三得。

指责朝廷隐瞒消息,让他来送死?

古时交通不便,寿春距建康千里,只需推脱路上遇阻,大可成功甩锅。

在这件事上,桓大司马和褚太后采取的手段不同,目的却极其相似。

该说是讽刺?

桓容嘴里更苦。

这件事郗刺使知不知道?

他不敢想。

如果唯一算是牢靠的盟友也是背后推手,他今后该相信谁,又敢相信谁?

他突然理解了南康公主曾说过的话。

世事无奈,有的时候,不是有实力就能万事遂心。想想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一脚踏入圈套、无奈憋屈死的还少吗?

不过是一个幽州刺使,就让自己成为对抗袁真的盾牌,又拉入和秦氏坞堡联络的网中,随时可以成为弃子,当真是要压榨出最后一分利用价值。

如果桓容不是当事人,百分百要对褚太后竖起大拇指。

这样的谋略和手段,当真不是寻常人能玩得转的。

“让秦兄见笑了。”桓容苦笑,莫名的觉得憋屈。

“容弟可曾想过,今后的路怎么走?”

“怎么走?”桓容依旧是苦笑,“走一步算一步吧。”

李夫人曾说过,想要在乱世立足,必定会手染鲜血。

仁慈未必结成善因。

桓容吃下这记教训,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容弟,我之前所言依旧有效。”

“什么?”

“如有一日,容弟无意留在南地,可持青铜剑往秦氏坞堡。”

“我记住了。”桓容点点头,真心实意的笑了。

有南康公主在,非到万不得已,实在走投无路,他绝不回弃晋北上。但是,秦璟能说出这样的话,的确让他暖心。

被阴谋诡计环绕,周身缠绕着蛛丝,步步都是陷阱,处处都是困境。

秦璟愿意伸出援手,无论目的为何,都让桓容心存感激。

雨水渐渐停歇,阳光破开云层,地面留存的水洼反射粼粼波光。

一道彩虹横跨半空,一群和褐灰色的鸟飞过,貌似是北归的大雁,队形虽然漂亮,叫声却着实有些刺耳。

桓容走出车厢,利落的跃下车辕。

单手搭在额前,眺望犹如水洗的碧空,心头的阴霾渐渐飘散,脸上不自觉现出笑容。

“使君,可要继续往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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