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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244)

说话间,秦璟端起羽觞,仰头一饮而尽。

修长的手指托起墨色羽觞,白得近似透明。

清冽的酒水倾倒而出,浸湿红唇。唯有一丝沿着嘴角滑落,在喉结上下滚动时,描摹过下颌的线条,染上绣着祥云的衣领。

“秦兄客气。”桓容神情微顿,总觉得对方话中有话。奈何十几双眼睛看着,不好当面开口询问,只能打个哈哈蒙混过去。

秦璟放下羽觞,瞥见桓容泛红的耳尖,不觉勾起嘴角,眼角眉梢带着道不尽的魅惑。

或许是饮了酒的关系,也或许是其他,本就醇厚的嗓音比往日略低,长睫轻轻颤动,在眼下印出扇形阴影,恰好遮去眼底浸染的笑意。

桓容咳嗽一声,不太自然的转过头,向陪侍的阿黍颔首。

后者恭声应诺,放下酒勺,轻轻拍了拍手。

廊下忽起乐声,一阵香风涌入室内,六名身着彩衣的舞女鱼贯而入,福身盈盈下拜,伴随着鼓瑟琴韵,舒展玉臂,弯下细腰,在席间旋转飞舞。

彩裙飞舞间,清亮的歌声伴着乐音响起,声调悠长,穿透带着冷雨的寒风,刺破酒水烛光烘托的暖意。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如茨。韎韐有奭,以作六师。”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鞸琫有珌。君子万年,保其家室。”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既同。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这是《诗经》中《小雅甫田之什》中的一首,言周天子会诸侯讲武事,赞扬天子能严命诸侯,整顿军纪,赏善罚恶,保卫家国。

在酒宴上吟诵诗经章句是为雅事,为士族共举。

问题在于,秦氏在北方称王,雄踞数地,桓容身为晋臣,如今也有登极之意。这首诗的出现太过“凑巧”,未免饱含深意,引人深思。

歌声一遍接着一遍,至尾音处忽然变得高亢。

舞女合成一队,面向而立。倏尔腰肢下弯,长袖裙摆一并铺展,似一朵绽放的鲜花。

鼓瑟之声渐缓,终至不闻。仅留琴音袅袅,绕梁不去。

最后一缕琴音消散,舞女轻盈起身,其中两人款步上前,手托羽觞,一觞奉于桓容,一觞献于秦璟。

“请使君满饮!”

美人声音清脆,犹如山间清唱的黄莺。

鸦羽般的发挽成高髻,额前垂落一线流苏,末端点缀莹白的珍珠,恰好落于眉心。

眉如远山,凤目流转,眼尾腮边均染上胭脂。红唇饱满,说话时似有甜香四溢。未知是酒香,还是美人身上的脂粉。

桓容接过羽觞,遥向秦璟示意。后者颔首,面上带笑,只在美人落座时微微眯眼。

不知为何,桓容忽觉背后冷意蹿升,下意识打了个机灵,朦胧的酒意瞬间去了大半。

“请!”

两人同时仰首,将美酒饮尽。

“好!”

宴上众人齐声喝彩,一名秦璟带来的武将走出席位,抱拳道:“逢此佳宴,仆愿舞剑助兴。”

桓容看向秦璟,眉尾轻挑,似笑非笑,好似在问:秦兄安排的?

秦璟回以浅笑,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再次向桓容举杯,容弟且看便是。

桓容:“……”

这里是他的地盘,自然不担心来一场“项庄舞剑”。可是,诗经刚刚唱完,对方就来这一手,说不是针锋相对……谁信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既然划出道来,无论对方做出什么反应,都必须接下。

桓容无声的笑了笑,当即转开目光,令美人舀满一觞酒,送到舞剑的武将面前。

“壮士请!”

“谢桓使君!”

武将抱拳行礼,没有半点客气,接过羽觞一饮而尽。

随即抽出健仆递上的佩剑,长吟一声,剑指向天,带起一阵冷风。距离五六步远,都觉锋锐冰冷,寒光袭人。

“好!”

武将目带寒光,剑声嗡鸣不绝,周身煞气纵横。仿如身陷敌阵,正在奋力搏杀,而非处于宴席之上。

众人齐声叫好,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浑似在比嗓门。

见荀宥竟拍起矮桌,钟琳干脆倒过羽觞敲击,桓容微感汗意。

或许是他想得太多?

大家只是单纯欣赏,并不存在争锋之意?

好吧,傻子都不会相信。

寒光闪过,武将收剑入鞘,叫好声几乎震破屋顶。

擅长用刀的钱实不在,典魁不想被对方的气势压过,猛然站起身,抱拳道:“仆有些许膂力,愿为酒宴助兴!”

话音落下,典魁大步走到室外,无视飞来的冷雨,将长袍解开,露出健壮的胸膛和岩石般的双臂。

“取磨盘来!”

听到这句话,桓容嘴角微抽,当真很想捂脸。

别人宴上舞剑助兴,无论是听是看,都很高大上。追索古籍,能找出的典故超出一个巴掌。自家倒好,举磨盘!

后世人读到这段会怎么想?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典魁举磨,为争颜面?

不成,不能再想了,越想越心塞。

桓容举起羽觞,满满饮下一觞,很想就此醉一场,眼不见为净。偏偏人品爆发,没有半点醉意,视力愈发的好,想不看都不成。

秦璟扫过廊下,视线转向桓容,手指轻抚羽觞边缘,表情很值得玩味。

“秦兄看什么?”桓容肃然问道。

输人不输阵!

举磨盘怎么了?照样是能耐!

“没什么。”秦璟口中否认,嘴角却可疑的向上翘。

桓容全当看不见,长袖一甩,直接绕过矮桌,率先行到廊下,为自家人呐喊助威。

有桓使君带头,荀宥钟琳自然不会落后。彭城众人看向秦璟,得后者示意,也纷纷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数个大小不等的磨盘已排列院中。典魁将长袍掖在腰间,长袖打了个活结,弯腰抱起一块足有百斤的磨盘,轻松举过头顶。

“起!”

“好!”

众人轰然叫好,拊掌称赞道:“有熊罴之力,真壮士也!”

桓容默默退后两步。

熊罴?

就当下而言,这算得上称赞……吧?

典魁嘿了一声,丢下磨盘,砸出一声钝响。旋后走到嵌有铁链的两块圆石前,将铁链一端缠在臂上,手指牢牢攥住链上的孔隙。

“起!”

嗖嗖几声,两块圆石凌空而起,顺着铁链甩出,被舞得虎虎生风。

圆石的转速越来越快,典魁气沉丹田,纹丝不动,活似个人形风车。到最后,冷风都被带偏方向,夹着雨水扑向四面八方。

典魁这番表现十足惊艳。然而,在场并非人人服气。

秦璟麾下又走出一人,复姓夏侯,单名硕,一样的身高九尺,腰粗十围,胳膊比桓容大腿都粗,体重超过两百斤,看起来就是个猛士。

“某来试一试!”

夏侯硕一样不惧冬寒,除下上衣,现出岩山样的胸大肌和肱二头肌。

或许是酒力上头,也或许心口憋着气,誓要比出个高下,众人再次轰然叫好,催着两人比一比。

桓容再退半步,默然无语。

好好一场酒宴,饮酒观舞,再来几首诗经,何等的雅事。结果倒好,诗经没唱两首,直接下场舞剑!

舞剑也就算了,轮班举磨盘算怎么回事?

眼见典魁和夏侯硕各踞一方,手中握着铁链,齐声大喝,将百斤重的磨盘舞得虎虎生风,桓容莫名的感到无奈。

见两人一边甩铁链一边做出花样动作,要么侧身迈步,要么将磨盘抡过头顶,桓容仰头望天,完全不想再多说什么。

好不容易想玩一把文雅,体验一下魏晋风流,结果呢?

他果然没有高大上的命!

“容弟可是醉了?”

“啊?”

桓容正自悲催,耳边忽然感到一阵温热。下意识抓了抓耳垂,转过头,赫然发现,秦璟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侧。

这是什么情况?

“容弟可是醉了?”

“……”他醉不醉,需要靠得怎么近?要不要注意一下影响!

见桓容瞪眼不说话,秦璟笑意更盛,状似还要靠近。吓得桓刺使倒退两大步,险些撞到身后的矮桌。

好在众人酒意上冲,热血沸腾,注意力都被两个人形兵器吸引,自然没留意身后状况。

看到这一幕的,例如阿黍,则是眼观鼻鼻观心,桓容不唤人就继续做背景。只是打定主意,日后给建康送信,需得留心备注一下,让公主殿下心中有底。

秦璟见好就收,不打算真的惹恼桓容。侧身退开半步,将羽觞放下,笑道:“容弟之前来信,曾提及北方流民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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