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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血[九重天阙系列](28)


“昀凰,舍得离家么?”皇上终于开了口,闲闲淡淡的一声,噙着笑,透着暖。
听在昀凰耳中,却是沁骨的冷——如果她说不舍得,他会留下她么,还是一切已经算计好,只等她心甘情愿来咬钩。她曾经恳求他,找个不相干的外臣远远将她嫁了,从此各安天命。
再没有比北方异国更远的,再没有比那痴傻太子更不相干的。他确是宠她,确是成全了她。可为什么良愿终成,心中只是荒芜,洪水漫过天地只剩一团死气的荒芜。
就这样纹丝不动,听他笑着问,舍得离家么?家,离家;嫁,不嫁;舍得,不舍得……何曾有过一样由得她。昀凰抬起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仿佛看着少桓,又仿佛谁也没看,只是笑着,一字一顿说,“四海天下,皆是吾家。”
一语出,四座惊。
晋王漫不经心的笑容来不及隐去,一瞬动容,眼里有寒芒掠过。
柔若春水的女子,樱唇一启,便是天下。这八个字,好似什么都没有回答,又似已回答了一切。既然没有家,便坦然以天下为家,无所谓舍得,也无所谓去留。北齐南秦,于她全无分别,漠然里生出傲岸,傲岸中隐有豪气。
晋王与昀凰目光遥遥相触,她眼里有恨,似刀锋般雪亮,隐隐已有杀气。
众人惊窒间,听见少桓的笑声,如夜风吹入帘栊,温恬从容,“公主舍得,朕不舍得。”
铮一声,有什么极轻极细的东西坠地,裴妃却是听见了。她隔得近,瞧见长公主广袖低垂,苍白如玉的一只手闲搭在凤座之侧,扶手上凤眼雕嵌的一粒明珠竟被她指甲剜了下来,一枚鲜红蔻丹也随之折断。裴妃看得一惊,十指连心,断甲之痛她是领会过的。然而长公主脸上笑容纹丝不变,仿佛毫无知觉。
原来只是试探,北齐在试,皇上也在试……裴妃隐隐约约想着,再往下却想不透了,究竟谁试探谁,谁又试出了什么,再不是她能想到的。看着长公主无瑕笑容,想着那半枚折断的蔻丹,只觉背脊凉意更深,眼前浮华似蒙上一层灰色。裴妃转头看帘外,茫然搜寻兄长所在的位置,突然觉得瑟缩,只想立即随着兄长回家。
忽而又记起,她也是没有家的,这深宫禁苑便是她一生一世的家了。
钟磬丝竹,羽衣霓裳,琼浆甘醴……这一场宫宴,裴妃再也觉不出味道,只等到宴过初轮,礼仪毕,长公主领着妃嫔女眷们告退离席,云湖公主也随之告退。撤去了玉座珠帘,屏退了不得干政的后宫,才算这场朝堂之宴真正开始。
子夜已过,辛夷宫里熄了灯烛,内侍宫人悄无声息隐在重帏之后,像夜里森森梧桐的影子。绣户珠帘锦屏风后头,幽深的寝殿并未掌灯,里头却隐约有低微的声响,似泣非泣,似咽非咽,夜阑时分听来倍觉凄凉入骨。
酸涩滋味一次次涌上眼底,来不及流泪却已干涸。辗转在鸾帐锦衾之间,扼着自己颈项,却连呜咽也不能够,悲伤都在胸间凝做了冰。昀凰发觉自己连哭泣也不能了,一时逼仄窒闷,似溺在水里,什么也抓不住,一口气也透不出。
“你哭什么?”低垂的鸾帐外面蓦然响起那清冷的声音,一个修长身影淡淡映在帷幔上,也不知他何时到来,在帘外究竟站了多久,将她辗转挣扎的狼狈尽都看了去。
昀凰颓然闭了眼,不想再看见这身影。那一缕杜若香气却逼近,他掀帘俯身下来,扳过她的脸,迫得很近很近,呼吸间的清苦芳冽似已同她的气息融在一起。
“是在伤心么?”他捏紧她尖削下巴,语声带笑,仿如凌迟,“你不是很想离开朕么,待有时机远走高飞了,怎不见你欣喜若狂?躲在这里又是为何伤心……”昀凰睁开了眼睛,窗外月光透过帷幔,照见她苍白的脸,美得不似真人,倒像夜里精魅。少桓手上一紧,将她拽了起来,紧紧拥入怀中,甘愿为这精魅永世沉沦。
“朕知道你舍不得走。”他在她耳边低语,抓住她冰凉手指按在自己胸口,按上那一道旧伤,“这伤痕从未淡去,你也从未忘记朕。”昀凰身子发抖,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听他深深叹息,带着孩子似的满足,“总算你心里还存着朕,朕很快活,很快活……”
他语声低弱下去,整个身子靠上来,仿佛是睡着了。昀凰试着挣脱,不料失去她身子支撑,他竟倒了下去,脸上早已没有半分血色。昀凰大惊,慌忙将他扶住,触手只觉他身子绵沉,双手冰凉一片。
“少桓!”昀凰脱口低呼,将他扶在怀中,伸手抚上他清瘦脸颊,“醒一醒,少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