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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血[九重天阙系列](7)


四下静得窒人,惟觉夜幕渐沉。
终于等来内侍一声悠细通传,“宣清平公主觐见。”
不知何时下起的雨,淅淅沥沥转急,雨水漫过琉璃雕瓦,檐下垂落细流如注。从益清阁到御书房有曲折回廊相连,廊下一池碧水,入夏有红莲盛开,清芬香远,故名菡池。三月黄昏,烟雨里只有稠稠浓绿的浮萍,绿得太深,看一眼便似要坠入此中去。
在前引路的内侍也穿皂衣绿袍,袍摆青得近墨,映入眼里也似廊外浮萍,带了化不开的湿意。恪妃被昀凰扶了,一路欣然而行,不时去踩地上玉砖所雕的莲花。菡池本是明帝为孝诚皇后所筑,每块砖上都精雕了千瓣莲花,行走其上宛若步步生莲。父皇性好奢丽,嫌此地清冷阴重,鲜少前来。渐被遗忘的菡池,却是昀凰从前喜欢的地方,如今新皇偏偏选中这里做了御书房。
恪妃咦了一声,昀凰抬眸看见净植斋已在眼前,那清苦的药香似更浓了,沁人的浓。恪妃却忽然瑟缩害怕起来,扯了昀凰袖子直往后缩。昀凰安抚地轻拍她手背,令她稍稍安静了些。
青衣双蝉髻的宫娥撩开层层垂帘,次第宫灯,柔光氤氲成雾。昀凰扶了恪妃一步步行来,却不知净植斋里面是这样的幽深。最后一层明黄烟罗后面,宫灯转柔,映出一个朦胧人影。
恪妃茫然四顾,未及回过神来便被昀凰牵住,随她一同跪了下去。
“叩请陛下圣安。”昀凰跪在帘外,轻轻启齿。
帘后良久无声。
昀凰掌心渗出微汗,深深俯首下去,更敛低声气,“叩请陛下圣安。”
里头终于传来低沉带笑的男子语声,“为何如此惶恐,以为朕会吃人么?”
这声音落在耳中,微哑的柔,倦淡的暖,却似一声惊雷劈在耳边。
昀凰一抬头,失魂落魄。
骤然间身不由己站起,颤颤伸手,挑起了那道明黄烟罗——
新皇斜倚锦榻,玄色绣金团龙外袍披在肩上,底下白绫单衣似雪。
苍白的脸,鸦色的鬓,笑若熏风,吹不散春夜露寒。
凄然一声呜咽,恪妃眼里滚下两行泪,唤一声“太子殿下”,身子竟摇晃不稳,踉跄靠向昀凰。昀凰却似痴了一般,定定望住眼前人,对恪妃的异样浑然无觉。
新皇看向泪流满面的恪妃,目中有恻然之色,伸手欲扶她。未待他指尖触及,恪妃骤然后退,“不,你不是殿下!”这尖叫声惊回昀凰的魂魄,转头见恪妃神色若狂,竟挣脱她朝外殿奔去。昀凰待要追去,腕上却是一紧,被一只修削的手紧紧握住。
他近在咫尺,气息拂上耳鬓,有清苦的药味和极淡的杜若香气,温热扫过她肌肤,却令昀凰如坠冰窖。
“不认得朕么?”他收紧了手指,含笑迫视她,薄唇褪了血色,犹带三分病容。
昀凰直勾勾看他,神识在刹那间游离身外,仿佛已不属于自己。眼前容颜出尘清雅,眉梢眼角都是梦里曾见——认得,或不认得,是他,或不是他,都已无可更改。
四目相对的僵持,一瞬却似一生那么长。
终于,昀凰僵直的肩背颓软,一屈身朝他跪下,语声空洞缥缈,“臣妹昀凰,叩请陛下万安。”
这一声“臣妹”令他眼里笑意愈深,而她跪地垂首的姿态如此顺从。他托起她下巴,白衣广袖垂落,绫罗的冰凉扫过她脸颊,“朕说过会再回来,昀凰,你可记得?”
记得,仿佛是记得。
惠太妃榻前惊魂一剑,染血屏风后夺魄一眼,长秋宫废殿前临去一瞥,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血,依稀仍留在昨夜。他说他会归来,她却道,此生天各一方,永不复见。
“臣妹记得。”昀凰低了头,眉眼寂寂,无波无澜,“陛下天命所归,万民同庆。”
“朕不想听你叫陛下。”他温柔凝视她,在她耳边说,“从前怎样,现在也一样。”
一样,岂得一样。
昀凰沉默,他亦冷冷等待她开口。
“臣妹不敢。”昀凰的脸色苍白得怕人,字字咬得清晰。他笑起来,抬手摁了胸口,呛出几声咳嗽。昀凰看他以手按着胸口,正是昔日伤口的位置,一时目光凝住,再不能移开。
“不敢什么?”他缓过气来,仍是笑着,一伸手将昀凰拽入怀中,“不敢再叫少桓?”昀凰一颤,唇上咬得发白,颊上却是红透。他抚上她的脸,细细审视这浓腻脂粉遮不去的绝色。她用浓妆掩饰的悲伤,以粉黛遮掩的倔强,通通在他唇下瓦解。
他的唇薄而软,带了凉凉的一点药味,清苦甘香难辨。他流连在她颤颤紧闭的唇上,并不急于袭掠,只是久久流连,仿佛孩童贪恋着心爱的饴糖。她颤抖得越发厉害,却不再挣扎抵挡,只茫然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看他。那眸子里渐渐凝起水雾,弥散了深浓的凄凉,仿佛雨天的菡池,亦如少桓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