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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270)

薛晋铭执壶斟酒的手,略略一颤,那琥珀色的女儿红从杯中溅出一滴,浸开暗色痕迹。

蕙殊的笑语也顿住,静静的,只听那红衫女子细细声唱下去,一阕《密誓》唱完,并未接后面的《埋玉》《哭像》,似有人不愿听那悲悲戚戚的段子,她便指弦轻转,曲调低回,将那空惘弹词轻轻唱来,“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抵多少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湘妃帘后,女儿红陈年醇香袅袅,一室幽静。良久,侧耳静听的三人一动不动,似连什么都忘了。

“他们……可还好?”打破这缄默的,却是林燕绮。

薛晋铭没有回答,连那秀挺眉峰也未抬一下,只专注地将一杯酒斟满。

蕙殊也静默。

林燕绮话已脱口,无法收回,一时间只觉追悔。

不该问的,真真不该问。那两个人,必不愿再被人记起,不愿再被人谈及。关于他们的传奇,最好的结局,便是在时光里慢慢模糊,慢慢遗忘。

可是她又怎么能忘。她亲眼见过那样一个男子,亲眼见过那样一段深情。只要见过,便是再也不能忘的。那一夜的月光,她记得,也如今夜一般幽沉静好。淡淡的月华从帘隙里照进,将一切都染上如水的清冷。沉睡在一泓月色里的女子,仿佛是白茶花的精魅幻化。没有人忍心惊扰那样的睡颜,她不忍,那久久伫立门前的男子也同样不忍——哪怕,他已一动不动站在门前许久,任月光照得他两鬓如雪,却迟迟没有推门而入,没有走近那咫尺之外的女子。他只是静静看她,以刻骨的忏悔,以铭心的深挚,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月光映照他深邃的眼,在他眼里没有悲喜,没有伤痛,只有一片天地俱归无物的空彻。那些身外得失,功名毁誉,再也不能够羁绊他。

在那眼底空彻世界里,唯一留存的影子,便是沉睡中的那一个人。

薛晋铭端起一杯女儿红,凝视杯中涟漪,仿如看见世事动漾,不为任何人的悲喜而停留。

总要有人随这尘世轮转,不停走下去。走下去的人,有无奈,亦有坚持。抽身离去的人,是真正智者,亦是真正勇者。

燕绮不能忘,他又何尝能忘。当孑然一身自风雨中归来的霍仲亨,在一众亲信部属面前,从容吩咐他们公布他的死讯,命令他们向南方政府易帜效忠,往后效忠家国如同效忠于他;已是心无挂碍的霍仲亨,面对苦苦挽留的部属,淡淡一笑,“我这半生,于国未有建树,于家未尽责任,唯一可慰平生之事,只有这一桩。”

兵以弭兵,战以止战,是他多年不灭的信念。如今这信念终被他自己打破。若是他不退反进,逐鹿天下,正是良机。然而他若一战,面临分裂危机的南方政府再难号令大局,四方割据再度纷起,各地军阀无所归附,野心者、投机者、复辟者顿失制掣,耗尽半生心力得来的南北和局,只怕终究要毁在他自己手中。难道要再耗去整个的后半生,去打破前半生的信念与成就,以此证明他们全都错了吗?

霍仲亨如是笑言——

“也许我们所走过的,并不是最正确的路。在这条路上,我竭尽全力往前走,走对过,也走错过。先总统为国家鞠躬尽瘁,止步在离毕生信念一步之遥的地方。如今我何其有幸,有生之年将亲见南北一统,大愿得偿。这条路走到此刻,即便强逼自己再走下去,也未必能领你们走到尽头。我们这一辈人最好的时间已经过去,我们经历过黑暗与辉煌的时日,成败对错,只有时间可评说。我老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去走,往后已是一个新的天下。”

言犹在耳,字字句句如镌刻在心。眼前仿佛仍见着霍仲亨长衫磊落,两鬓染霜,拂袖自兹去,抛却了半生戎马,一身肃杀。

薛晋铭慢慢将一杯酒饮尽。陈年女儿红的回甘绵长,浮上舌尖唇畔,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笑意。“他们很好,她已好起来,一切都在好起来。”

帘外弹词清转,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呖呖唱着半支新曲,“闲情万种从今掣,论聚散浮萍一叶,愿结个再生缘,岁岁团圆不缺。”林燕绮轻吁出一口气,回眸与蕙殊相视而笑。

雕窗外,一轮冰魄,清光照彻。不觉夜迟,三人一同从明月楼出来,许祁蕙殊只说要去接她五姐,撇下他两个匆匆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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