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衣香鬓影(386)

她不回答。

他又问:“岳飞冤死在风波亭,你反反复复唱这个,是想借此陈冤?”

她却一声嗤笑。

苏从远走到炕边放下油灯,正色说:“你既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我也愿意为你陈述实情,你就应该老实交代清楚你的身份来历,什么家庭,什么职业,你若心中无愧,这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白天劝了那么多,你还是不肯说,凭这一点,我就没法再帮你澄清冤屈,你就算唱一整宿的《满江红》,也无济于事。”

“什么冤?”她蓦地笑出声,语声全不掩讥讽,“我说过要杀就杀,犯不着陈冤求情。这《满江红》是我幼时所学的第一首歌,是父亲一句一句教会我唱的,我想起他,念起他,唱一唱这首歌又怎样?”

苏从远怔住,只见她伸手拨开脸上散乱的发丝,倔傲地扬起脸,下巴尖削,轮廓分明,清瘦苍白的一张脸,修眉浓睫,眼睛又深又亮,“你要问我是什么出身来历,我就告诉你,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让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

只有油灯的一小簇光跳动着,映得大片浓重阴影不住伸缩,像伏在角落里的一只异兽,随时会将那伶仃身影吞没。

灯光照耀之下,苏从远清楚地看见了她脸颊上闪闪的水光,以及肩膀剧烈的颤抖。

他再也无话可说,也知道从她口中再也问不出什么。

已入秋的天气,深夜里屋里潮气极重,阴嗖嗖的凉意令人手脚发僵。看着她只有一件单衣蔽体,破絮御寒,苏从远叹了口气,褪下披在肩头的外衣,放在炕沿上,转身离开。

回到师部驻地,天色已暗,苏从远风尘仆仆地刚踏进屋就得知一个令他错愕的消息。

就在他回来前半个小时,上面派来专门调查沈雨林案子的干部刚刚离开。

苏从远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一件在押犯人自杀的小案子能惊动到上面去,何况他的调查报告还没往上交,上面又怎会知道这事……心下琢磨着,越发一头雾水,隐隐感到上面这人来得不是那么简单。

听说来人是一位女同志,姓章,以前倒是没听说过。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苏从远向负责接待的老赵追问究竟。老赵想了想说:“说是先找到团部,知道那女犯已经押走,才又找来这里。调了案卷给她看,她立刻就要赶到南庄去。我说十好几里呢,晚上怕是赶不回,她也不听……我寻思着你也在南庄,出不了差错,没想到她刚走你就回来了,恰好在路上错过了。”

看苏从远脸色略沉,老赵有些不安,压低声音问:“该不会有啥问题吧,我看她也是上面来的,首长特别打了招呼,来头不小的样子……”

“没事,我随便问问。”苏从远笑了笑,以打消老赵的顾虑,想从他口中再问些关于那位章同志的情况。老赵却吭吭哧哧说不上来,反倒问他,那沈雨林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会惊动上面的人。

这话问到了苏从远心坎上,恰恰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疑问。若说之前对沈雨林的话还半信半疑,此刻心中猜测,却已隐隐有种被证实的预感。

从老赵的话中听出蹊跷,那位章同志先到了团部,才得知沈雨林去向,转而寻到师部来,可见她是循着沈雨林起初的去向找来的。沈雨林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倘若不是因罪入狱,又闹出自杀的事,谁会特别留心到她的存在?

苏从远越想越迷惑,临到睡前还在琢磨老赵的话,琢磨那姓章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会不会节外生枝再出什么问题……想得最多的,仍是那翻来覆去的一个问题。

熄了灯,闭了眼,黑暗中却仿佛有双清寒照人的眼睛一晃而过,仿佛冬夜流星撕裂天幕,逝去的余光灼痛他的眼底。

那倔强的女子在蒙尘发霉的牢狱里,以帝女般高傲的姿态对他说——

“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让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是什么让她在幽暗的牢狱里也闪闪发光?是那个让她宁死也不肯玷污的姓氏?还是流在她血管里炽热的英雄的血……他知道再不能说服自己去反驳,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便已然不由自主信了,信了她的话,也信了她的人。

上一篇:好久不见 下一篇:曾经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