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九州·华胥引[宋凝篇](35)

火势趁风越烧越旺,映出半天的红光,房梁从高处跌进荷塘,被水一浇,浓烟滚滚,撑起水阁的四根柱子轰然倒塌,能看到藤c黄燃烧的模样,此间安眠的宋凝被掩藏在茫茫火光之中。

民间传说里,这样的故事总会在适时处落一场大雨,可水阁之上的这场火直至烧无可烧渐渐熄灭,老天爷也没落一颗雨,仍是晚风微凉,残阳如血,如血的残阳映出荷塘上一片废墟,废墟前跪倒大片的仆从,没有一个人敢去搬宋凝的尸首。

我对小蓝说:“走吧,去把她敛了。”

他看我身后一眼,淡淡道:“不用我们帮忙,敛她的人来了。”

我好奇转头,看见石子路旁那排老柳树的浓阴下,小蓝口中来为宋凝敛尸的人,将她逼往死地的人。

沈岸,她的夫君。

他穿着雪白的锦袍,襟口衣袖装点暗色纹样,像一领华贵的丧服。这样应景的场合。他一路走到我们面前,白色的锦袍衬着白色的脸,眉眼仍是看惯的冷淡,嗓音却在发抖:“她呢,她在哪里?”

我指着前方水塘上的废墟:“你是听说她死了,特地来为她收敛尸骨的吗?她和我说过,她想要一只大瓶子装骨灰,白底蓝釉的青花瓷瓶,你把瓶子带来没有?”

他张了张口,没说话,转身朝我指的废墟急步而去,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水阁前跪着的奴仆们慌忙让开一条路。我抱着琴几步跟上去,看见他身子狠狠一晃,跪在废墟之中,夕阳自身后扯出长长的影子。

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地上宋凝的遗骸,今晨我见着她时,她还挽着高高的髻,颊上抹了胭脂,难以言喻的明艳美丽。

朝为红颜,暮为枯骨。

时光静止了,我看见沈岸静静地跪在这片静止的时光之中。

一段烧焦的横木啪一声断开,像突然被惊醒似的,他一把搂住她,动作凶狠得指尖都发白,声音却放得轻轻地:“你不是说,死也要看着我先在你面前咽气么?你不是说,我对不起你,你要看着老天爷怎么来报应我么?你这么恨我,我还没死,你怎么能先死了?”没有人回答他。

他紧紧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就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卡白的脸紧贴住她森然的颅骨,像对情人低语:“阿凝,你说话啊。”

黄昏下的废墟弥漫被大火烧透的焦灼气息,地面都是热的。

我看到这一切,突然感到生命的空虚,无力问他:“你想让她说什么呢?她现在也说不出什么了,即便你想听,也在说不出了。倒是有一句话,她曾经同我说过,新婚那一夜,她想同你说一句甜蜜的话,她刚嫁来姜国,人生地不熟,眼里心里满满都是你。她没有父母姊妹,也没有人教导她如何博取夫君的欢心,但那一夜,她实心实意地想对你说来着,说:‘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请一定要珍重啊。’只可惜,你没让她说出口。”

他猛地抬头。

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你说宋凝恨你,其实她从没有恨过你,天下原本没有哪个女子,会像她那样爱你的。”

他死死盯着我,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苍白的脸血色褪尽,良久,发出一声低哑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她爱我?你怎么敢这样说。她没有爱过我。她恨不得我死在战场上。”

我找出块地方坐下,将瑶琴放到膝盖上:“那是她说的违心话。”我抬头看他:“沈岸,听说你两年没见到宋凝了,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我再让你看看她当年的模样,如何?”

没有等到他回答,我已在琴上拨起最后一个音符。反弹华胥调,为宋凝编织的那场幻境便能显现在尘世中。我本就不需要他回答,不管他想还是不想,有些事情,总要让他知道。

这恹恹的黄昏,废墟之上,半空闪过一幕幕过去旧事,倒映在浑浊的池水里。

是大漠里雪花飞扬,宋凝紧紧贴在马背上,越过沙石凌乱的戈壁,手臂被狂风吹起的尖利碎石划伤,她用舌头舔舔,抱着马脖子,更紧地催促已精疲力竭的战马:“再跑快些,求求你再跑快些,沈岸他等不了了。”

是苍鹿野的修罗场,她下马跌跌撞撞扑进死人堆里,面容被带着血气的风吹得通红,浑身都是污浊血渍,她抿着唇僵着身子在尸首堆里一具一具翻找,从黎明到深夜,终于找到要找的那个人,她用衣袖一点一点擦净他面上血污,紧紧抱住他“沈岸。我就知道,我是应该来的。”话未完,已捂住双眼,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