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似水,婉如歌(116)
“婉儿,你怎样看生死之苦?”
上面忽然抛下沉重一问,险些让抄写佛经的人惊丢了笔。暗下调整了气息,她恭顺回:“人事无常,生死在天,报应不爽,轮回复往。”答完抬眼,见张昌宗也很紧张,捶打的手居然悬空忘了落。
等了一阵儿,榻上还是瞧无声息。
对座突然发笑:“上官舍人啊,我觉得你的回答稍有偏颇。”
“还请张府令赐教。”
“你的话只讲了一半儿。佛云生死皆苦,却也道明解脱之法:锻炼心志,开悟智慧,跳出轮回,寂灭为乐。”榻上专注投来,他便放笔离位迎了上去。“此言与道家所倡‘无无’可谓同旨。而您也知道‘无无’不是真的‘空’,无即是有,是有的开始。”
半跪榻前,他仰望着那双眼。
“易之啊,我这两天鼻腔干得很……”女皇说着,捏了鼻尖。张六瞬间紧张,却将他哥哥起身一挡,“看药煎好没,好了端来。”
“不灌那些苦水啦!唉呀,越喝心越苦啊……”老人委屈大叫。
“那我去换成润燥的甜羹。”不及转身,张六被喊住:“哎,哎!多放些蜜!”
“好唻!”他向老人挤眼。
张易之也不闲着,将女皇袖子轻轻挽起,再一次给她把脉。
“无碍,无碍。您啊,就是这几天没睡好。”
老人长“嗯”一声,自己也知没什么大病。被服侍躺好了,也不困,她就枕着臂,看张五带人忙里忙外:先搬进来许多盆净水;又带人将数个大香炉抬得远远的。
张氏兄弟都是事必躬亲之人,尤其奉侍之事,素来尽职尽责。待张易之前后检查过,满头大汗拂着前襟再回御床前,发现那榻上人竟然两眼婆娑。
“您,您……”他凝噎着屈了膝。上官听见,赶紧放了笔,也跟着跪下了。
“我……我是不是老了?”
见满殿匍匐,又听这声,端羹回来的人一愣,旋而滚出泪来。
半天暗红,内舍人回到院中。
光亮从窗中透出,虽不见剪影,亦可知灯下人又在忙着走线。桃来李答,因为那座假山,二娘主动提出给公主绣一套被面。白天官家事,晚上自家事,闲暇皆绣活,夜半可能还要哄孩子,她的一日光阴就这样被排得满满当当。
“不急吃饭。”
听进来人这样道,贺娄缓缓坐了回去。
净了手,舍人盯着一缕袅袅青烟发开了呆。莹儿与柏儿对看一眼,一个上茶,一个趁机轻手轻脚将香炉挪走了。
再放碗,抬眼见案头空了,目光收回,须臾,上官向窗口站了起来。——此刻落日入虞渊,山林浸墨;唯迢迢紫红天地相接处,还有一抹蓝色,那里凝聚了太阳剩余在人世间全部的光辉。
侍女们不知舍人在望什么,只觉得二姐的走线一声比一声大,尤其线将拉直时,宛如渐渐绷紧的弓弦。
“莹儿,选几盆兰花,我们走。”
忽然一声,侍女下意识去看二姐,见她望舍人,又见舍人看自己,才匆忙出了屋。
贺娄再次站起来,舍人向她笑:“别担心,去去就回。哦,把屋内的灯点亮些!”看着窗外那一行人消失在假山后,她的心不知怎么猛地悬了起来,慌张对桧儿说:“你看着,我出去看看。”
桧儿应了声,放了针线问:“您去哪儿?要帮忙吗?”
“一点小事。去去就回。”贺娄说着拢头发,掸衣裙向门口,一掀帘,腹上撞上一坨黑家伙。
“二娘,又尿炕啦!”来人跺脚报,紧听厢房传来哭声。
“不是让你睡前不给水么!”
“我没给!”
“那哪来的尿!”
“尿脬子有病吧……谁知怎么回事,天天画地图!”姜豆儿极为委屈,跳起大叫:“二姐!都过界啦,淌我被子上了,好大尿骚味儿!我不要跟她睡了!二姐,二姐……”
小孩纠缠不休,大人本来就烦,又闻一声声嚎“阿姐,我要我阿姐”,一把推开眼见这个,先去解决“招魂”的。
桧儿叹口气,又刺一针,逐渐担忧天冷前这鸳鸯被恐难交上了。
守门的将军都很意外。
她们不知内舍人为何这个时间会出现在圣人寝宫门口,况她带了这些人和花。
为首的女将军走下来,未言先笑:“舍人为何前来啊?今日……今日好像听没说圣人传您侍读啊……”
“是没有。但想着近日圣人睡眠欠佳,特送几盆兰花过来,以望她安神好睡。”那边点点头,却也再次抱拳,道:“您的心意我们明白,可您也知道今年起圣人特别明令‘夜间非召不见’,张府令他们……都不能例外……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