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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后(398)+番外

杨廷起身从梳妆台上替她取了篦梳过来,苏令蛮顺手接过,自己将头发细细梳开。

杨廷撩起袍摆坐到美人榻旁的圆几上,支颔看了半晌,美人玉指纤纤懒梳头,一副若有所思之态,他唇角翘了翘,笑不入眼底:

“阿蛮,圣人与我,有我没他,由他没我。”

苏令蛮手顿了顿,握住篦梳的指尖紧得发白,勉强笑道:“如、如何就这般严重了?”

就这些年的动静看来,圣人于她,不过是一个高居庙堂的符号,何至于就跟杨廷成了这般生死大仇的模样了?

杨廷静静地看着她,他的唇削薄,颜色偏淡,不笑看人时,便显得格外冷峻。

时间静静流淌,房内是窒息一般的死寂。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仿佛都带着冷淡彻骨的凉意。

“身在这皇家,不争,便是死。”

他眼神幽暗,声音平淡,好似说的不过是一件寻常之事,“蛮蛮可记得,头一回在居士的野林子里相见?”

“记得。”苏令蛮闷闷道,“刻骨铭心。”那一抱的温度,即便到了现在,依然时时刻刻温暖着她。

“那回,我是为了拔除寒疾。”

苏令蛮记得,听居士与阿冶提到过几回,只印象不甚深刻,只记得那时节杨廷过分苍白的肤色,比玉更淡。

“蛮蛮知道,我这寒疾哪儿来的?”

“怎么来的?”

杨廷似陷入了回忆里,沉默良久,苏令蛮将篦子放下,捉了他手,只觉得触手冰凉,黏黏得出了一层冷汗。

“阿廷,你怎么了?”

杨廷这才如梦初醒,哑然失笑。

被冷水攫住的呼吸这才畅通了,他长出了口气,道:“我五岁时,与王仲衡一同做圣人的陪读。”

那时,他丧母三年,早从一个招猫逗狗的混性子成了个安安静静的小郎君,被阿爹送去宫中做了陪读。

“当时我以为,自己会多一个血脉相连的兄弟。”

小阿廷太期待真正属自己的一段关系了,宰辅府除了一个冷漠的父亲,便只有一个惺惺作态的继母,他过得好不孤独。

怀着满腔赤诚,要与兄弟好好处感情的期待,他整日里屁颠屁颠地跟在圣人身后,同出同进同玩耍,就差同床,有好吃好玩的,必定想着要留下来,与圣人分享。

王仲衡是与他一同抢兄弟的人,这先入为主到后面,两人的相处模式便一直没改过来。

一年时间过去,他们三个就差歃血为盟,好得几乎同穿一条裤子了——可也只是几乎。

杨廷手心出了一层冷汗,苏令蛮抽了抽,却被整个握住了,侧脸白得让人发慌,杨廷突然笑了起来。

这笑浮于表面,试图掩藏住过去带来的沉而伤的雾气,让人一见,便觉得心底一片泥泞式的伤感,黏糊糊又拔不出。

“我那时每日都是大兄、大兄叫着,圣人答得很欢,可我哪里晓得,他并不喜欢。”

甚至厌恶,从他的阿爹开始,便从没有一处瞧得舒心舒颜,憎恶,憎恶到杀了他。

熬了一年,圣人再不肯忍,终于找到了机会。

上元佳节,宫中夜宴不断,尤以御花园宫灯繁复精美为最,王仲衡早早被家中接回去逛灯市,唯有两个寂寞的野孩子在御花园中乱跑。

小杨廷不曾感觉到恶意的到来,等到他察觉,人已经跌入了黑沉沉的池子。

“我只记得,那夜的月亮,格外的圆,照在人身上,凉得让人骨头缝都疼。”

杨廷不在意地扬唇一笑,见苏令蛮眼泪珠子含在眶里幽幽打着转,一咕噜掉了下来,摩挲着她眼角道:

“哭包,又哭了,恩?”

苏令蛮一脑袋横冲直撞地冲入他怀里。

她为杨廷语气中的满不在乎而心疼,为那个在池中挣扎溺水的六岁小阿廷而心疼,更为那个被全世界背叛寂寞而孤独的小郎君而心疼。

“圣人想杀你,为什么?”

他还那么小啊。

她闷在杨廷怀里,声音都变了调,带着点厉。

“大约是……我阿爹的关系,圣人恨我阿爹,连带着恨我。”杨廷此后反反复复想过那一幕,冬夜的寒意通过池水一层层侵入幼童的身体,他受不住,便得了这要命的寒疾。

许是里边还有其他的缘故。

杨廷不记得自己在池中挣扎了多久,只记得黑沉沉的水面上,那一轮金灿灿的圆月,有一年、两年?

他再醒来时,便发觉自己躺在了龙床上,圣人白着张小脸道:

“阿廷,你不小心跌入湖中,险些吓死大兄了!”

生在皇家,唯一快速领会到的一项技艺,便是如何准确又可信地说一门……假话。

那一刻的杨廷,茫然又不解,却清楚地知晓,阿爹绝不会为了自己与圣人计较,甚至连真相,都是不可言说的应该被埋葬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