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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柯(10)

作者: 梦见温子仁 阅读记录

她没想到闻橪一开口就是这么冒犯的话题,仔细想想,这人先前和自己的对话好像也从来不曾顾忌,索性放开了自嘲,是吧,小助理都看得出我糊,是真糊啊。

闻橪小心驶过一段积水的深坑,按了好几下喇叭,才放心打满了方向盘转弯,嘴上笑道,口是心非,对得起我给你加的戏么。

恰逢头顶洪洪暴雨之外的一声惊雷,喻计程隔着这动静,却将闻橪的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内心反倒安定下来,望天心想,什么天打雷劈的事么。

他们此刻在穿行在山雨中,场景颇像正在拍摄的电影中的一幕。在那一段戏里,时空重叠回几十年前的乡下,开车的换成了一只手打着石膏的喻计程,而旁边坐的是哭哭啼啼的姚清清。按照剧本,姚清清的这场哭戏是推进剧情的一段小高潮,从红着眼睛上车,到雨点随着泪花一同铺天盖地,车窗外的一幕幕景色映在主角眼底,像是最无声却有力的撞击,慢慢浇湿她眼神中僵硬的绝望,熄灭了踏平了,再重新亮起脆弱的光来。真正拍摄时,也不知是姚清清的眼泪实在撑不起戏,还是主创临时改了主意,几个机位统统对准了驾驶座上的喻计程,她全程没有一句台词,闷着脸开车,打着石膏的左手还夹了半根女士香烟,抵在方向盘上,时不时用别扭的姿势拱下头抽上一口,听身旁的姚清清边哭边背台词。

当时她看一眼闻橪的样子,就已经懂了这幕戏会怎么拍,低头抽烟时故意装作烫到手,方向盘一抖,车子险些滑出去,惊慌与无谓都表演得恰到好处。没有人喊停,喻计程知道,等剪辑完,这辆全程静止的车的即兴演出里,恐怕不会有姚清清几个镜头了。

诸如此类的事件,自电影开拍数不胜数,编剧没有资本背景,经常看完她的表演兴致冲冲去改戏,姚清清只是个新人,对此间的微妙走向几无察觉,在她的世界里,自己仍是万千镜头的中心,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将被永久记录。

说到底,拍摄中途加戏改戏,本就无可厚非,有厚积薄发与作品互相成就的演员,也有运作强大众星捧月的势力。喻计程接这部戏,往好听说是一腔孤勇,其实不过一时气盛,成与不成,都远远不如她表现出的这么成竹在胸,好在她遇到的是闻橪,是年少成名又刻意淡出,不爱买人情烂账的闻大导演,喻计程讲不出口的孤勇与盛气,到她这,戏台一搭,碎步云手,统统有了着落。

只是此刻,她这么坦荡地将两人心照不宣的事实摆上台面,又激活了喻计程心里那点弯弯绕绕,心情委实不错,语气也轻松下来:看不出来闻导是愿意拿这种事邀功的人啊。

闻橪语气不变,叫了一声喻计程,声音清稳又悦耳。她喊人从来无甚昵称,不论亲疏,就只大大方方的称呼全名,喻计程认清这个特性前后,正逢一位籍贯蔚县的老戏骨回乡探访,被人请来剧组慰视,她打定主意听听闻橪这次喊些什么出口,却见她神色颇为激动,走出人群双手握住老戏骨的拐杖,叫了一声,魏华老前辈!

喻计程思绪至此,仍旧觉得十分好笑,一时没顾得上回应闻橪,只听人又喊自己名字,语气带上了不寻常的认真味道,忙不迭答应,听她又讲些什么。

这片子,闻橪停顿一下,似乎在思考措辞,又像是瞬间抛弃了某些冗杂的表述,直直说下去——你拍完,肯定是往前走的。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喻计程一定立马接上几句承您贵言大吉大利,但此时此刻,没有旁人,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不止远处天地连成了一线,人与车,也浑似一体,噼啪雨点淋在身上,不一会儿就带走一件遮羞的衣裳。

喻计程像光裸的快乐舞女,在一片雾气中徒然端坐,全身都以微米为单位,唱跳雀跃着。她耸耸肩膀,哎,打听个事,那次吃饭……真是你先约我这边的啊?

这场饭局的脸面问题困扰她很久,听到肯定回答后,又继续问道,为什么啊?

车开到山腰,路途有些险,闻橪几乎没怎么思考,淡淡答道,没为什么,现在说也没意义了,还可能又会被质疑我邀功。

那八成还是个好事,当初我亏了啊,喻计程心想。

她倒是也没再追问,说来奇怪,这一路明明是在下山,温度却降的厉害,两人正不咸不淡地聊着,拐过一道弯时,车轮突然横向打滑,紧接着一阵剧烈颠簸,闻橪反应极快,猛地将方向盘打回来,左右调整几下,才慢慢开始刹车。

喻计程透过雨刷器的间隙,看见前方道路一片狼藉,中间横着大大小小一堆碎石,最大的一块卡在路边,堪堪拦住了过路的宽度。右边山崖被雨水冲塌了一块,往上看去,坡势平缓,还算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