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红尘四合(144)+番外

背后有人上来,轻轻把手覆在她肩头。仿佛穿越了千百年的沧桑,低声唤她“小枣儿”。小枣儿是她的rǔ名,她母亲说大名出厅堂,要叫得响亮。小名儿呢,叫得微贱些,贱名好养活。

她惶然回过头来,怔怔盯着来人,那张洗净了油彩的脸和记忆中的重合,难怪初见时莫名熟悉,原来岳坤都就是汝俭。

她往前挪了两步,“你是三哥吗?是温汝俭吗?”

他眼里含着泪,颤声说是,“我是三哥,我从长白山逃出来,哥儿三个只剩下我,流落到这里。”

她扑上去,扑进哥哥怀里。阔别十二年,无数次憧憬过重逢的场面,以为有无数的唏嘘,无数的感慨,其实那些都是题外话,为今只有难以言表的伤痛,痛得撕心裂肺,即刻死了也不过如此。

兄妹俩抱头痛哭,多少的思念都倾注在抽泣里。总算合家团圆了,只不过死了四个余下两个,完整也不完整了。

她仰起脸哀哀泣道:“三哥……三哥,你还活着?我进长白山找你们,同阿哈打听,都说你们染瘟疫死了,我心都凉了,那时候真想跟你们去算了。

“我命大,还活着。只是千里地一根苗,温家单剩我一个儿子了。”汝俭捋她额头的发,抹了眼泪笑道:“高兴的事儿,别哭了。来,让三哥好好看看你。咱们枣儿长大了,爹妈看见不知道怎么喜欢呢!我和大哥二哥在长白山时也想家,不知道你和太太怎么样,家都散了,只盼着你们安好。后来在那人间炼狱里受了好多苦,唯一支撑我们的就是你和母亲。我们打算先安顿下来,等风平浪静了逃出去,再回去找你们……”他痛苦地摇头,“可是终究熬不过去,那些庄头庄户想法子折磨人,新到那里的犯官先得熬鹰,把你吊在树上,两天两夜饿着不许合眼,眼皮子只要一粘就一顿毒打。咱们落糙就是侍卫,风雨里也摔打过,倒还熬得住。他们见不能让人屈服,拿枷锁把手拷在扁担上,那时候刚下初雪,雪地里绑三天,不得已儿商议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服个软就蒙过去了。后来……太多了,受了多少折磨罗列不出来了,真是不敢回想,想起来半夜能吓醒。”他挽起裤腿让她看,满目疮痍,每一处伤疤都说得出名目来,“这是叫人拿火筷子穿透的、这是铁钩子扎的、这是水牢里老鼠咬的……还有刀伤箭伤鞭痕,满身都是。”

定宜哭着捂住嘴,果然是她见识浅,顺天府天子脚下不敢滥用私刑,到了那蛮荒之地可不一样。发配后不光上山挖参、下地拉犁,皇庄还接私活儿。庄头收钱把阿哈租借出去,专解决牲口干不了的难题,其中黑,黑得描摹不出。

她低头看两面稍小的牌位,一遍遍擦拭那几个字,喃喃道:“大哥哥和二哥哥,必然也经历了那些……为什么他们不能活呢!我记得大哥哥很健朗,大冬天里赤膊下河凫水,咱们只能在岸上眼巴巴看着。”

汝俭道:“健朗又怎么样,落进那些人手里,想超生很难。你打探过,知道两个哥哥的死因。当初咱们不堪欺压造反,被逮住关进水牢里打得死去活来。那些人不给吃不给喝,要活活饿死咱们。人到了那地步,真连自己身上ròu都敢啃。你知道一边忍痛一边嚼ròu的感觉吗……”他摇头长叹,“太可怕了!伤口沾了污水发黑发臭,最后还是一个笔帖式说话,怕朝廷要过问,才把人提了出来。自啖其ròu天地不容,出来后三个人都染了恶疾,他们不给请大夫,任咱们自生自灭。他们到底没能扛住,撒手走了,我那时也是奄奄一息,连同他们一起被拉到了乱葬岗。先埋的我,后埋的他们,埋完了发现我把土扒拉开了,那些人说这小子是猫儿投胎,有九条命。那时恰好一个绥芬河人市的贩子来物色货,我是个饶头,不要钱送人的,所以一路流落到这里。”

叫人贩卖了,到后来自己也走上这条路,着实是对命运低头了吧!定宜听着,像在听个冗长而波折的故事。她叹息:“怎么不回北京找我呢?我天天盼着你们来接我,知道是奢望,也足足盼了十二年。”

他说:“我打听过,说家道艰难,太太把宅子变卖了。认了个小院儿也一把火烧了,你和太太都折在里头没能出来,我才觉得温家是真败了,一败涂地……没了念想,本来该去外埠的,中原不是久留之地,可是身上没银子,继续让人叫价儿吗?我拳脚功夫算不错,奉承拍马跟了当时的人伢子做帮手,五六年了,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爱怜地看她,“我以前一直怨恨自己干了这行,可是一个多月前又对老天爷感激涕零,如果不是没走出圈子,怎么能等到你?客随云来里不是我头次见你,你找到阿哈营房时我就在那里,远远看着,看脸架子、看身形,越看越像太太。”他说到这里人都打起哆嗦来,“后来飞鸽传书回京探访,有了目标找起来很方便,谢天谢地,总算还给我落下一个,老天待我不薄。”

上一篇:幸毋相忘 下一篇:寂寞宫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