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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宫花红(63)

皇帝见她面上并无喜色,只一福,不冷不热的谢了个恩,也不甚在意,只要她一道去就成了,外头不像宫里,规矩松散些,人舒服了,没那么一板一眼,心也软乎些,就变得好说话,更容易亲近。

皇帝有他自己的打算,这些年八成把她憋坏了,以前她在掖亭呆着,他想不起来也就罢了,眼下她到了慈宁宫,又当这份差使,太皇太后烟瘾儿大,不得敬烟的人,既然跟前没旁的人替,带上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皇帝心情愉悦,折子也不批了,倒着往边上一扣,对锦书道,“取宣纸来。”

暖阁西南角的大案上有裁好备用的承德宣纸,锦书忙请了纸,拿如意镇好,皇帝换了狼毫在砚台里蘸饱朱砂,锦书却行退后,站得远,也不知他写了什么,只看走笔生花,洋洋洒洒如流水,等写完了招呼她去看,她迟疑着上前,那贡纸御笔写的是一篇钻牛犄角似的宝塔诗--

天下文章属三江,三江文章属敝乡。

敝乡文章属舍弟,舍弟向我学文章。

皇帝也不笑,面无表情的问,“怎么样?”

锦书一躬身,“万岁爷天下第一。”心里嘀咕,这人真是自大得没救了,就是不写这首诗来标榜自己,他也是天底下的独一份,谁敢有什么异议,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拿脑袋耍着玩。

皇帝嘴角扭了扭,看着不太满意的样子,“就这样?”

锦书了悟,做皇帝的就爱听人夸,光说他天下第一还不够,于是想了想道,“万岁爷才思敏捷,锦绣文章,万岁之书,雅俗共赏,帝中第一。”

皇帝坐下来,盯着那首“帝中第一”的歪诗闷声笑起来。

锦书提心吊胆,皇帝向来喜怒无常,要是哪句话说岔了不入他的耳,回头又该整治她了。心里直打鼓,就偷眼觑他,这一看不由有些怔,皇帝笑得很好看,眉眼舒展,里头含着千山万水似的,可惜就连开怀时都是极矜持的,只抿着嘴笑,瞧不出他有多高兴,这样的一张脸天生叫人觉得远,不论做什么表情都不够生动,美则美矣,却透出刻骨的寒冷。

常听宫女太监们私下里谈起,皇帝跟前的人再尽心,怎么舍生忘死的伺候他,和他再近,他的心事从不透露半点,宫里的人背后常说,万岁爷的心比海还深,真是一点也不假,连笑都不会咧嘴的人,谁也走不近他,莫说是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恐怕也不能和他敞开了说话。

皇帝笑够了,搁下笔道,“朕说的不是自己,朕是说热河的行辕。你去过避暑山庄吗?”

锦书无力道,“奴才没去过,奴才长在宫里,出了神武门连东南西北都不分。”

“这趟正好走走。”皇帝卷起了那幅字,踱到南窗户下的蓝釉字画缸前,随手往里一cha,扭头看她,目光灼灼,“你也瞧瞧外头的大英,是怎么一片歌舞升平的盛况。”

锦书垂下头,应了声嗻。皇帝转过身去,褪下腕子上的迦楠佛珠捏在手里把玩,推了窗槅看,外面廊庑下齐整的挂了一遛帘子,风一吹前后微微的摆动开,伴着飒飒的风声,一派赏心悦目的春日景象。

貔貅香炉顶上的烟散了,有风进来,锦书身上老绿春袍子的下摆也随风翻飞,脸上先前出了层薄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夹着寒意,时候稍一长就有点冷,不由生生打了个冷战。

皇帝见了合上窗屉,眉头皱了皱,“你冷吗?”

锦书自打进了乾清宫心里就一直没底,实在不明白皇帝是什么用意,也不提起永昼,拿“二人抬”抬了她来就是为了让她伺候笔墨吗?正胡思乱想着,被他一问登时激凛了下,答道,“奴才不冷。”

皇帝背着手在室内慢慢的踱,地上的金砖倒影出一个挺拔的身姿,锦书不敢抬头,一味的垂眼看地上,皇帝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沉声道,“你来请安是谁出的主意?是李玉贵的意思?”

皇帝的右手垂在身侧,翻转的襕袖袖口上祥纹绣花繁复,密密的落满金银丝线,袖圈是首尾相接的整条游龙,游龙张牙舞爪,龙首很是狰狞,锦书对这种图案那样的熟悉,心绪也平复下来,回道,“不是李谙达的意思,是奴才自己要来的,李谙达心眼儿好,怕奴才路上招了风,特地打发人备了小轿抬奴才来的。”

皇帝哼了声,“牵强附会。”

锦书愈发躬下身去,“奴才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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