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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眼尾(3)

陪同他来的朋友也是聋人,和医生沟通时颇为吃力,大学时参加过手语社团的她便在诊疗过程中充当了翻译。后来她听说裴亮没有亲属,便不禁在术后护理时下意识地多加留意。

在她眼里,裴亮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的缺陷、他孤儿的身份是老天欠他的,根本轮不到别人嫌弃,哪怕自己的父母。

家长反对归反对,到底她还是嫁给了裴亮。怀孕、产检、生产的全程,裴亮都很紧张,好在穆泽健健康康地出生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可爱,颇讨长辈欢心,外公外婆也对他宠爱得不行,也顺带缓和了与女婿之间的关系。

可是,一年前的那场车祸之后,穆泽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

也许,外公外婆还是疼爱他的吧。只是,看到他的时候,更多的是叹息、是惋惜;而对于载着他一起出了事故的父亲,他们变得比过去更加嫌弃。

穆泽只是不会说话,可他听得到、看得到。有一次,他路过客厅,听见外公外婆背着父亲劝母亲离婚,说到最后生气地吼道:“你如果当初不找个聋哑人结婚,我的外孙今天也不会变这样!你难道想一辈子和两个哑巴一起过日子?”

“两个哑巴”——穆泽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

好在,妈妈的回答是:“是的。”

穆泽擦干了眼泪,心里有些安慰——还好还好,他的家还在。

待裴亮恢复基本的行动能力之后,穆荔新便带着丈夫儿子重回了自己的小家。

有时候,裴亮会突然对着妻子和儿子红了双眼,又迅速而拙劣地掩饰。穆泽每每见到父亲这样的神情,心就特别痛。在外公外婆家寄住的这段日子里,穆泽也知道父亲的处境不好过,外公外婆虽然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太难听的话,但打心眼里的嫌恶,敏感如父亲怎么会没有察觉。他默默忍耐着,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应该被怪罪、被讨厌的。

当他自己成为残障的一员时,他才更深地理解了父亲的不易。

裴亮的工作相对比较清闲,就职的聋哑学校又离家不远,婚后一直是他担负主要的家务。从岳父母家回到自己的小家,在骨折尚未痊愈、走路还需要单拐借力的时候,裴亮就又开始做饭拖地,甚至比以前更加积极。穆泽的饮食需要特别留心,否则极易造成呛咳,裴亮更是把那些注意事项记得滚瓜烂熟,在给儿子定制餐食这件事上,他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穆泽悄悄问过妈妈,为什么不劝爸爸把伤完全养好了再做这些?他其实心里隐约有些害怕,害怕妈妈也会因为车祸的事怨爸爸。

穆荔新搂住他说:“阿泽,不让你爸爸做这些,他才会更难过呢。妈妈就是要让爸爸觉得自己仍然是很棒的,妈妈仍然和以前一样信任他、需要他。”

穆泽比划道:所以妈妈,你不会离开我们的对吗?

穆荔新说:“当然不会,因为妈妈是真的依赖你爸爸,更舍不得你。阿泽啊,爸爸已经很自责了,我们都不要怪他,好吗?”

穆泽用手语告诉妈妈:那是意外,我从来没有怪过他。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逼迫自己与残障化解。起码尽可能做到表面上的释然。他的爸爸妈妈这么爱他,他不想再增添他们的痛苦了。

“穆泽,准备好了吗?”李雪琪温柔地看向他。

他停止了脑中乱纷纷的思绪,轻轻点了点头。

“大家静一静,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李雪琪示意穆泽站到讲台前,在黑板上写下了他的名字,随后道,“穆泽。大家鼓掌欢迎!”

掌声还算热烈。但穆泽知道,这多半只是处于礼貌。在家的时候,他已经把在学校可能遇到的困难悉数想了一遍,其中必然包括交不到好朋友。毕竟,在一所普通小学,不会说话的小朋友,大概是没有几个孩子愿意与之交往的。

教室后门镶嵌的玻璃后,一个熟悉的脸孔在张望。

穆泽的视线恰好扫到了那一小片玻璃,看到父亲眼中盛满了不放心,反而鼓起了勇气——他不要爸爸再担心了。

“同学们,有件事老师想和大家说明一下,穆泽同学他不会……”

穆泽拉了拉李老师的衣袖,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随后解下书包,从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纸板,将有字的一面朝向同学们。

黑色加粗的字迹很端正——

大家好!我是穆泽。虽然我不会说话,但我想和大家成为好朋友。

“穆泽同学的话,大家都看懂了吗?”李老师有些哽咽地问道。幸好,这句两句话除了穆泽的名字,都是孩子们学过的字,他们应该看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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