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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191)

作者: 她与灯 阅读记录

这一日,御药房给易琅进补汤,杨婉顺道跟着彭御医去替邓瑛取药。

彭御医道:“厂督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是,您的药一向好,就是最近老见他走得不舒服,恐是腿伤又犯了。”

彭御医道:“那本就难治,他一旦一段时间顾不上内服和外用,之前的功夫就会白废。”

杨婉低头,“是,还要请您再费些心,我日后一定盯着他,好好在您手底下治病。”

彭御医笑了一声,“姑娘操得心多,自己也要注意调养。冬春之交,旧伤易发,杨姑娘若有不适之处,可与内女医相谈,询一些保养之法。”

杨婉点头应“是。”

趁着给邓瑛配药的空挡,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冬春之交,调理小儿肺热的饮食之法。

待取药出来时,日已在西山。

杨婉抱着药往内东厂走,却忽然看见一个身着玄袍的人迎面向她走来。

杨婉一眼认出那人是张洛。

她没有试图避开他,沉默地停下脚步,等着他走到自己面前。

“谢谢你没有对我弟弟动刑。”

她说完屈膝行了一个礼。

直起身迎向张洛的目光,“清波馆一案,大人不曾迁怒任何人,我很感怀,如今我就在这里,你要对我如何,我都不会说什么。”

张洛的面色有些发白,下颚的胡茬泛着淡淡的青色,人站得笔直,面上也像箍着一层面目一样,僵硬得很。他才从诏狱里出来,临出刑室前,他的父亲跪在刑架前亲口向他告饶,他什么也没说,只命人把他身上那件打烂了的囚服换下来。

清波馆的案子快要审结了,他终于回想起杨婉在文华殿前对他说的那一句:“我只愿大人,触及真相时,还能像当初对待我那样,对待有罪之人。”

“那人是我父亲,你利用我来对付他,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杨婉摇了摇头,“就是赌而已,赌你心里那本《大明律》。”

一个女人,算到人心并不稀奇,难的是将制度和人心算到一起。

张洛如鹰隼盯食一般地看着杨婉,“《大明律》何曾准奴婢干政?杨婉,你是自寻死路。”

杨婉抬起头,“我明白,但我没有别的路。我不谋害任何无辜之人,我只为受冤之人伸冤,《大明律》的确不允许女人来做这件事,但我想问,如果我不做,谁来做?”

她说着朝张洛走近两步,“桐嘉书院八十余人被你虐杀,张展春惨死,郑秉笔被杖毙,我姐姐被囚,哥哥差点死在寒江上,皇长子终日惶恐于承乾宫,既要尊君父,又要明大政。我不说我作为一个女人应该怎么样,作为一个没有失去心智的人,我救不了他们,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张洛一把锢住杨婉的手腕,杨婉怀中的药瞬间摔散在地。“你这般狂妄,置我大明官政于何地!”

“那你做啊。”

杨婉目光一软,“张副使,你救救有冤之人……如果你能救他们,我甘愿被处置,如果你救不了他们,那就求你放过我。”

她说完,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手腕从张洛的手中抽了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挽起袖子去地上的草药。草药太碎了,又被张洛踩碾过,怎么捡都捡不完。她所幸跪伏下来,放下袖子去拢。

张洛低头看着杨婉的手。

杨婉在他眼中,一直很矛盾。

和所有诏狱的囚犯一样,囚服裹身后,杨婉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浑身发抖的女囚。如今跪在地上药材的模样,也是和其他的宫人一样的卑微无措。但不管她有多害怕,多恐惧,她仍然可以在言语上挟制住他,张洛甚至觉得,那不是言语上的挟制,是一种“气节”对另外一种气节的碾压。

至于他为什么会把“气节”这个词用在一个女人身上,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来人,帮她捡”

杨婉跪坐抬头,“我不需要男人的怜悯。”

“不要男人怜悯你靠什么活着。”

杨婉抿了抿唇,“靠我对你们的怜悯。”

张洛对捡药的校尉道:“把她拉起来。”

杨婉被锦衣卫架起身,在力士面前,她就像一丛绒绒的藤萝花,伶仃地挂在那儿,张洛抬起头手,然而手指还没触碰到她的下巴,却听她道:“我不喜欢被人这样触碰。”

张洛沉默了一阵,慢慢地垂下手。

校尉把捡好的草药呈给张洛,张洛接过,伸手递到杨婉眼前,杨婉戒备地看着他,却并没有接下。

张洛仰起下巴,低目看她道:“杨婉,我没有你想得那般无耻。父亲有负皇恩,理当判罪,清波馆一案我不会报复你,你不服礼法管束,插手朝廷官政的罪,我也暂且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