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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256)

作者: 她与灯 阅读记录

杨伦转身走下阶,“你按律裁刑,当无疑虑,何必私问于我?”

张洛看着杨伦的眼睛,沉声道:“恐有误伤,我夙夜不眠。”

杨伦一怔,随即拱手道:

“得张副使此话,我心定何止万分,我杨伦以家族运势为誓,内阁此举绝无胁迫君父之意,张副使大可暗查,如实回奏即可。”

张洛道:“既如此,我即令镇抚司下查。”

说完纵身跃上马背,抑住马蹄对杨伦道:“杨侍郎,仕途至此你有没有疑过。”

杨伦抬头道:“有,但至今尚不思身退。”

“为何。”

“因为不想输于同窗。”

张洛垂下头,“你当邓瑛是仕途中人?”

杨伦沉默了一阵,反问道:“张副使,你因何而疑。”

张洛喉结一动,直声应杨伦道:“因杨邓二人。”

他说完这五个字,即于马上拱手,“告辞。”

说罢扬鞭打马,绝尘而去。

户部衙前草木青黄,石阶从湿滑。

杨伦撩袍朝门内走,思及“杨邓二人”,又看了一眼萧雯送来的衣物,觉得颇有些意味。

无论朝局多复杂,衣服总要换,饭总要吃。

杨婉大多时候都像萧雯一样,盯着邓瑛那方陋室里的吃喝,关注他贴身的衣物和鞋袜,但她行为背后的意义,又与萧雯不一样,她并不是沉溺于日常的生活细节,她在饮食起居在之中渗透着邓瑛与杨伦都无法说明白,却可以自然感知到的人文性。

她告诉邓瑛,她看书做事的时候,要泡一杯有味道的水,要吃“每日坚果”,她睡觉前一定要用热水好好泡脚。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像已经活过头的人,转身向活得不那么开心的人说,“你看,我们是这样生活的,你要不要也试试。”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自认优越。

相反,她将现代的各种观念和主义,以及她自己的身体,通通沉放于邓瑛微贱的命运之中,于内护着他的心,于外护着他的皮,和他一起挣扎,即便遍体鳞伤,也能在他的病床前,冲着他说,“邓小瑛你尽管作死,有我呢。”

“杨邓二人”,放在历史文本研究当中来说,本就是一个不能拆开的词。

可惜张洛只说了这一遍,并没有将它落到纸上。

如若杨婉能在六百年后的文献里读到“杨邓二人”这一组词,定会错愕踟蹰。

不过,到也无需为此可惜。

虽然杨婉尚不自知,她回六百年后看邓瑛的这件事情,给这段残忍血腥的历史,带来了多少改变,但她逐渐在贞宁年间活出了一个现代人的人生勇气和生活态度。

邓瑛去青天观了,她就坐在承乾宫里剥坚果,搭配果脯。配好了以后一分为二,一半给托陈桦给邓瑛带去,一半留给易琅。

为了给君父祈福,易琅减少了饮食,一日只一饭,衣不解带地在养心殿侍疾,每次回来的时候,眼睛都是青的,什么也不愿意多说,只管靠在杨婉的身边沉默。杨婉捧坚果给他,他就拿起来吃。

“殿下很累吗?”

易琅摇了摇头,抬头看着杨婉道:“姨母每日照顾我,还要照顾厂臣,是不是也很累。”

杨婉笑着摸了摸易琅的鼻子,“他不是厂臣了。”

“哦,那他以后是不是不能保护姨母了。”

杨婉搂着易琅抬起头,“姨母才不要谁保护呢,姨母会保护好你们。”

易琅道:“姨母,如果父皇驾崩,我会怎么样。”

杨婉望着怀里的少年,他天生敏性,即便文华殿的讲官不敢对他明说如今内廷和朝堂的局势,但他似乎有所自觉。

杨婉低头轻声问道:“殿下害怕吗?”

易琅摇了摇头,“我不怕自己有事,但我怕,我会牵连到老师们,还有舅舅。”

“他们不会被牵连的。”

“为什么。”

“因为……”

因为最后死的只有邓瑛一个人。

杨婉咳了一声,温声道:“会有人护着殿下,护着殿下的老师们。”

易琅抓了抓头,“是谁呢。”

杨婉没有出声,易琅接着问道:“那谁护着他呢。”

杨婉听了易琅的这句话,心里寒冷相锉,一股酸辛的气涌入鼻腔,她险些流泪,忙仰起头来忍。

“姨母你怎么了。”

“没什么,殿下不用担心,这世上,一定有人护着他。殿下,姨母守着你,你睡吧。”

“好。”

易琅说完,开心着缩进了被子里,杨婉替他掖好被子,自己也靠在榻边假寐。

谁知竟真的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梦里邓瑛被赤身裸体得绑在午门刑架上面。那具她万般珍重的身体曝于万人眼中。邓瑛在刑架上绝望地望闭着眼睛,什么话都说不不出来,周围全是不堪入耳的骂声。